那夜做梦,梦见了我的父亲。梦醒起身后坐暗影处抽烟。小小的烟火在闪着幽幽的光,光晕里晃现父亲生前的慈祥。
说到父亲,自然会想起罗中立成名作油画《父亲》,那幅画在当时的中国画坛引起的轰动是很大的。我说宏观它的影响,是因为连我这个不大懂画的人都注意到了,好多画刊都争抢着刊登了《父亲》,并对罗中立给予很高评价。父亲那苍老的脸上的皱纹给我的视觉带来强烈剌激,以至于一想到父亲,就自然会想到这幅画所表达出来的沉重。细想人生即是如此,人生呢,有高潮也有低谷,有得意也就有失落,做为父亲,能把人生涵盖到如此极至,真是不多。于是又联想到朱自清先生那篇著名的散文。
当年读朱自清先生那篇著名的《父亲的背影》,曾感动的一塌糊涂。中学语文老师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读这篇文章,听着我们连连赞叹,朱先生那很优美的文笔和才思,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一下子就打动你。从《父亲的背影》中我能依稀“看到老迈的父亲艰难地从火车下面钻过时,并将自己的棉袍翻起,捧着几个桔子……”,往往这时,内心就升腾起一股对父亲的深深的敬意。由此而想起我的父亲。上初中时,正值中年的父亲每月会有一二次来到我所在的那所中学看望我,每当那个时刻,就看到他站在那儿,他在目视着自己上中学的儿子踏踏地从校园里向他跑来。以后的岁月里,我常揣想当年父亲站在学校围墙的豁口处等我的情景,父亲把几个小烧饼递给正肌肠空空的我的手中……。其实,并不是每位父亲都高大伟岸的怎么样,父与子之间的那份情感,只能是在某个时刻某种情状下,突然迸发激荡出来的铭心刻骨般的激情,往往这时,作为男人当然不会轻易流泪,但至少会迫使你将手头的事情停下来,沉思良久。这就是父亲。这就是父爱与母爱的不同之处。
每当我在回忆父亲时总是有些矛盾。在我印象里,我的父亲没有多少值得我自豪的地方。小时挨父亲打则因为淘气,直到长大成人后才知道,父亲的童年是凄苦的。他从小失去父爱,靠奶奶替人当保姆才勉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奶奶靠东借西凑借来的钱供父亲上小学至高小毕业。父亲十几岁缀学到县里一家糕点铺里当伙计,他相当于初中的文化是解放后才自学的。父亲在旧社会当过旧职员,解放后的履历表上个人成份也填得是“旧职员”。“旧职员”算什么出身?总归比“黑五类”强不到哪去。这成了家人一个沉重的包袱。以至于在文革期间我该找工作了,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缘故,每次当政审不合适被招工单位拒收时,那时候我真的从心里怨恨父亲当年的糊涂。那时我对生活前途的感觉是很消沉,自己的出身低人一等的,能有份差不多工作就谢天谢地了。那时能有个好出身是令人羡慕的,参军、找工作、入党提干,样样优先。父亲很少和我说过关于他个人的事。这事使我困惑了很久,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回家看望父亲,他把保存多年的个人自传(例次的交待材料底稿)交给了我,我看着那一摞材料,我心里像压了块铅似的,我的眼中含满泪水,是眼前这些涂满文字的纸片,就交待了父亲一生啊!
父亲生前唯一的嗜好是酒。酒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他坎坷的命运导致他嗜酒,但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在最后几年因为患脑疾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但一见酒,双眼就会发亮,他贪酒。母亲曾不止一次抱怨咒骂父他常偷着喝酒,因脑血栓病人是严禁喝酒的。每逢周末我回家去,在他精神好的时候,父亲就想和我喝上几杯。在吃饭时,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直往厨柜那里望,像个孩子,很贪婪的样子。于是我心一软,情不自禁会拿瓶酒过来,和他喝一点。只有这时,我看到的父亲才是快乐的。看到父亲的快乐,我不由想起老舍的小说《月牙儿》里描写那个酒鬼父亲说过的一句话:酒是什么东西?那是爷们的觉啊!我想,对一个男人来说,人生之歌哭,唯有酒才能解脱啊。
因为想念太深的缘故,所以才会在梦中与父亲相会,都说心灵是相通相知的,我想,也许那个梦是父亲对我这个不肖之子的慈爱和挂念吧?
原载于2004年6月9日《太原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