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端午节,我就会想起一个人,他叫润儿。按辈份,他是我们本家的叔伯兄弟,我该叫他润哥。平时见他时,我兄妹几个总叫他润儿。这么叫他,他就答应,并不因比我们年长许多而计较。润儿哥的外表朴实,走路时稍有些驼背,红润的脸上皱纹很深,嘴唇也很厚,他憨笑时就会露出一嘴黄牙。你看到他,会联想鲁迅先生笔下润土的形象。
润儿哥进城就住在我们家,每次来家,他总是扛着两大捆手工编的条帚。他进城的目的是为卖掉这些条帚,以贴补家用。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们的日子都很艰难,润哥每一次来到,母亲就要发愁。因做饭时得增加一大份的粮食。而润哥的出现总是赶在全家人准备吃饭时,这时,润哥就会出现在门口,恭敬朝着父亲说一声:“五佬!”,这时,可见他带来的两大捆得结结实实的条帚。进了门,润哥的额头上冒着汗,脸膛也因赶路而变得红润。母亲就问一声:“润儿,还没吃饭吧?”他回答:“嗯,还没哩。”母亲就只好拿起面盆,准备他的晚饭。在我的印象里,润哥对于吃不甚讲究,只是饭量大得出奇,红面做的擦尖尖给他捞两大碗都不大够。问他饱了没?他总是嘿嘿一笑:的抹抹嘴答:“行啦。”神态显然是不好意思再吃的表情。
晚上,润哥就跟我们兄弟三人挤在一张大炕上睡。第二天,润哥就扛了条帚上街去卖,每把五角钱。整整卖上一白天,晚上回来吃过饭,他便坐在那儿把卖条帚的钱掏出来,摊在炕上一张一张地数,数好即叠在一起,用一小布包起来收好。有一次,我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一道很深伤疤,就问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是抗日战争,那年在交城山打日本,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击穿他的胳膊……。子弹从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给他留下这个伤疤。他身上除了胳膊上负过伤,手腕上还有一处,只是那块伤疤已经长平,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我小心地伸出手,摸摸他的伤疤问,“疼吗?”他嘿嘿笑了:“多少年啦,一点不疼。”后来养好了伤,润哥便退伍回了老家。解放后,按国家有相关政策,县民政局将他定为三等二级残废军人。每年发给残废军人的补贴五十二块钱。文革中,为了谋生,润儿哥开始在村里编条帚,他编的条帚结实耐用,只是价钱定得高些,一般人卖个两三角钱,他卖五角。因为质量好,凡买过他条帚的人,第二年还会买他的。润哥进城来卖条帚,常会遇到爱管事的来查他,每逢这时,他便掏出自己革命军人残废证来,别人一看,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任他在街道和小巷里风雨无阻地卖他的条帚,即使在文革最混乱的时候都没人敢管他。
那一年的端午节,润儿突然带着他的老婆进城来了。这次他没带条帚来。他这次来是给老婆看病。那一天,只见他的老婆脸色苍白,一进家门就躺在床上,哼哼叽叽呻吟不止,母亲叫过来他吃饭时,他看一眼桌上刚刚煮好的粽子,突然苦笑着对母亲说:“五婶,今天是我的生日哩。”说完,他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老婆,叹了气,那天他只吃了一个粽子,就不吃了。看得出,当时他的心情确实很糟,白天带着老婆上山医二院去看病,医生说,他老婆得的是胆结石,得动手术。为此,他吃不下饭。老婆要动手术,得花一大笔钱呢!
从那次离去,润哥再也没来过我家。有一年的端午节时,母亲提起润儿,说,听村里的人说,人家润儿一家现在翻了身了,改革开放后,他儿子开始进城来贩水果和蔬菜,挣了钱在村里盖起了新房,后来又买了汽车……。
端午节又要到了,我仍会想起润儿哥,他现在过得好吗?我想,按年龄算他也该有八十出头了吧。
原载于2005年5月6日《双合成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