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五年秋,我十三岁,对尚未摆脱稚气的少年来说,那是一个萌动的年龄。
那年秋天,我刚上初一,就遇到一件烦心事:班里分配座位,原则上是一男生一女生搭配,轮到我时,跟我同桌的那位居然是一位身有残疾的女生。她,个头不高,留着短发,眼睛很亮,说话带着东北口音。一开始我就见她行走时有点跛,而且右手也不大好使。不仅如此,上课做记笔记时,她居然是在用左手写字。刚刚开学,就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心里总觉得别扭。
那天上体育课,站队时,身后有同学悄悄捅了捅我,开玩笑说,“啊呀,你真幸运,跟个‘二拐子’当同桌!”周围的同学听罢都“轰”的笑了,这情形令我非常尴尬。甚至有些恼火。从那天起,我对这位同桌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轻蔑。平时对她待理不理,很少同她说话。课间活动时,别的同桌之间有说有笑,而我与她却形同路人。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逐产生要调换座位的念头。那天下课后,我来到年级教研室门前,想找老师谈谈,谁知正准备喊报告时,却意外地看到她也在里面,只见她正激动地向班主任老师说着什么……。我心想,坏啦,也许她也感到我俩坐同桌不合适,才主动来找老师的吧?我有些犹豫了,最后,还是悄然走开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突然主动跟我说话了,“哎,问你道题,行吗?”我当时一下楞住了,顿了一下,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只好回答说,“你,问呗……”只见她脸红了,我注意到,她在跟男生说话时总爱脸红。见我答应的痛快,她笑了,然后便问了我一道数学题。于是,我和她的话题就围绕着学习展开,或是数学题的题解,或是讨论俄语字母的发音,还有交流读了《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课文的读后感……即使这样,我心里却存着一个结,即:那次她找老师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想,肯定也是想要调换一下座位吧?
小儿麻脾后遗症给她的行动带来种种不便,却并没有影响她学习的热情。听说她在上小学时曾经留过级(她长我们两岁),刚上了初中那阵,她的学习也是勉强才跟得上。为了不拉下功课,除了跟同学交流学习,她还经常在下课后自己补习,同学们都去玩了,她还在教室里学习到很晚。不久,校团支部发展新团员,她居然是其中之一,并且担任了团小组长。看着她胸前别着的闪亮的团徽,我对她多少还有点妒忌。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回教室去取东西,快走近时,忽听一阵悠扬的歌声从教室传来:“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太阳照得人心暖,毛主席的思想光辉照得我心里亮……”我有点纳闷,是谁在唱呢,这么好听?隔窗望去,原来是她,趁没人时,她独自坐在课桌旁,声调悠然地抒发着自己……我这才发现她居然还有这样一付甜美的好嗓子。
六六年夏天,文革开始,学校接到停课闹革命的通知,全体师生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去。一夜之间,我们的青涩岁月就那样嘎然停止。后来听人说,六八年底,她到太原制药厂上了班,不久,我也去另一家工厂当了学徒。
2006年的秋天,在一次老同学的聚会上,我们别后重逢。那天,当我见到她(我的同桌)时,我们已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洗礼已是老者,相逢一笑的我们,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当时,她一下认出了我,并叫着我的名字迎上来。久违的重逢令人感慨良多,话意绵长。她告诉我,她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她都当姥姥了。那样子那神情,充盈着一种幸福感。她看看我,又笑着说,你还是老样子,只是稍显胖了,记得上学那阵儿,你长得很黑很瘦,也不大爱说话……。
席间,有人提议唱她唱歌,她的脸红了,摆手推辞不过,她笑着清清嗓子,然后唱起那首《太阳出来照四方》……歌声中,望着她的笑脸,一下就重回到几十年前那段难以忘怀的青涩岁月;那年刚刚认识她时,自己曾嫌弃过她、不理她的情形历历在目;我在教室外偷偷听她唱歌的样子,亦仿佛就在昨天……
原载于2012年5月4日《山西日报》周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