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两天,武昌城中庆贺新年后留下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地上的红色小纸片,店铺人家门上贴着的大红年画,门梁左右金字红底的春联,树枝上缠围着细薄长的鲜红挂绸和吊着小小红包,在微风中轻摇,殷实人家门前挂着的红色小灯笼依然有微光透出。
三人特意起了个大清早,策马从城北住宅到城南的军务所,处理募兵的事宜。路上还没有行人,“嘚嘚”的马蹄声在空阔的街道回响。
去到军务所文书房,早在房中等候的文吏呈上相关文书,三人开始翻阅。
木离华看倒一处,面有异色,翻回前页比较,放下薄薄的书册,诧异问道:“张家村人口三千三百多,只募得一十五人;牛姓村人口不到二千,却募得三十一人。这是何解?”
站于一旁的文吏恭敬回答,说:“张家村较为富庶,许多人家捐资以替代兵役,且村中子弟多有功名在身,可免除兵役;牛姓村是个杂姓村,居民多为扬州逃难而来,且土地贫瘠,生计艰难,闻得军中待遇优厚,故踊跃投军。”
周朝军队征募,来源有四:一是世袭军户,父死子继,兄亡第代,乃国家主要兵源;二是徵兵,有户籍的成年男子均须入伍,无事时服役若干年,有事时则上战场;三是招募,以钱财或其他物质条件吸引有勇力者从军;四是征发,即临时征发民丁,乃非常之举。
由于荆州一向富庶,为扩兵源多取招募之法,但仍不易募得。
普通人家生活一年,节省些只需不到二两半白银即可。楚王奖赏三军,光是普通士兵一人就发了五两白银和半匹绸布,等于生活两年所需,真是财大气粗。
木离华心想:盛赏之下必有勇夫,无怪得这贫苦的牛姓村民都踊跃投军。
不多时翻阅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武昌郡二城三县七乡十二镇六十一村,十三万二千三百户,人口约八十三万,此次共徵募得士兵三千七百一十一人。
再算上出征长沙的士兵,和九江、樊口二港的一千水军,兵力达八千三百人,几乎是每十五户就有一人参军。
颜砺陪二人勉强坐了半个时辰,再也按捺不住,随手把卷册往桌上一扔,站起说:“我去军营跑马,你两个看完再说给我听。这鸟杂务,光是看数字就把老子的头都搞晕了。”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起身送了颜砺出门。
在两名文吏的帮助下,总算把各种军务粗粗浏览了一遍。然后对其中比较重要的———例如:发文书统一安排新兵上路前来凤凰台军营,安排新兵住处,兵粮武器军衣的供应分配,新兵老兵如何区别操练,军饷的计算发放等等等等———都作出具体的批示,再画押盖印,遣人送到各部执办。
二人一直忙到正午,终可透一口气。
吴忧七日前应公主郡主之邀去王府观赏元宵花灯,就此被留在王府“小住”,三个男人一日三餐早无着落,只能去酒楼应付。
去到酒楼,已是人满为患,见多有互不相识的人共搭一台用饭。
二人上了二楼找到相熟的小二,塞了些碎银,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不多时不知从何处搬来张小桌和两张木凳,抹干擦净后安放在临街的窗边供二人安坐用饭。
二人点了几个菜一壶酒,正斟酌间,旁边一桌三人争论声音渐高,言及楚王,引起二人注意。
一名青衣文士说:“若无朝廷旨意,武昌王岂敢发兵长沙?长沙郡守必是与扬州叛乱者有染,武昌王奉旨讨贼。”
一名蓝色布袍的中年人说:“未必。所谓“立长不立幼”,武昌王为太祖次子,反不得继承帝位。如今明帝新立,外族即犯我大周边境,正是看穿其中隐忧。朝廷疲于应付外族,无力南顾,正是拓展势力的良机。依在下愚见,天下并不止武昌王一人如此行事。”
最后一人说:“若如兄台所言,则天下又将战火四燃,重复商末大乱之局了。”
蓝衣中年人说:“在下并非无的放矢。二位兄台可知长沙郡豪族韩、孙、沙三家年前已经迁居武昌?”
另外二人摇头说:“不知。这和兄台方才所言又有何联系?”
蓝衣中年人说:“这三家在长沙根深蒂厚,掌长沙政权。若武昌王受朝廷密旨,早将三家发往京师受审或是就地屠戮,又岂会令其迁居武昌。只凭此便可知武昌王之志。”
另外二人说:“兄台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蓝衣中年人说:“三家入城当日,我恰好遇到。”
青衣文士说:“那这次徵募士兵,莫非是要对扬州用兵?”
蓝衣中年人笑而不语,将酒杯送到嘴边轻啜。
最后那人说:“好了,谈论就到此为止,用过饭后大家各自上路。兄台高见!我敬兄台一杯。”
吴祈和木离华暗中留意那蓝衣中年人,此人满脸风霜,额有皱纹,手有老茧,又见多识广。猜度此人应是四方行商之人。
不多时,那三人吃完,唤来小二各自结账下楼离去。
木离华在桌上丢下半锭白银,与吴祈齐去追踪那蓝衣中年人。
蓝衣中年人不缓不急地顺着人流朝中央大街慢步行去,然后转向城西大街,最后突然加快脚步,拐进条位于粮油店杂货铺背后的僻静小巷。
二人急忙跟入小巷,转个弯迎面就见到那蓝衣中年人负手立于巷中。
蓝衣中年人笑说:“二位公子一路跟随在下到此,不知有何要事相询?”
二人“引以为傲”的追踪之术被人识破,大感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蓝衣中年人又拱手一礼说:“在下李江部,乃“长天王”管士成管大帅麾下谋士。”
二人闻之心头一震,皆因这“长天王”管士成是扬州众多义军中的一支,主要在庐陵一带活动,人数达三千之众,兵甲齐备,实力不容小觑,赵掌柜传递过来的情报中多有提及。
莫非扬州义军准备进入荆州,扩展势力?
如今李江部上来便表明来历,必是清楚二人身份,有备而来。
莫非是于扬州局势有关。
心念数转间,吴祈和木离华决定如实道出身份。
李江部听后单刀直入,说:“果然是二位将军。李某方才在酒楼上不能确认,故以言语相试。实不相瞒,李某此来是为扬州之事,欲求见武昌王,只是无人引荐,不得其门而入。如今烦请二位将军先听李某来意,再做决定。”
二人说“请”,就着领李江部回到城北家中,听其道出来意。
李江部是代表管士成来向楚王投诚的。
扬州义军被世家联军一败再败,如今只剩有六支,被压迫在豫章以南,只得临川、庐陵、康南、三郡之地,可谓僧多粥少,处境日趋艰难。
二人听得暗暗心惊,想不到半年前还声势浩大的义军,到如今已经风光不再。看来世家底蕴深厚,人才辈出,并非都是周侗之流。
李江部心痛说:“现在各支义军之间为争夺有限的人口和其他资源,时常互相火并,今日你占我一条村,明日我便要占你一个镇,人手都折损在这内耗中了。大王(管士成)几次提议联合各处兵力反攻豫章、鄱阳,都被各部推诿,最后不了了之。”
管士成所率一支义军,实力在六支义军中排名第三,连这样一支颇具实力的队伍都要找人投靠,可想而知义军目前境况确是举步维艰。
木离华问:“莫非世家联军真是如此厉害?各支义军连联合一战的勇气也没有?”
李江部面上现出惊怒的神色,说:“世家联军中有一支人数约二千的黑盔重甲步兵,每每在战事胶着或我军稍占上风之际便从一侧突入,直往帅旗处来,所向披靡,挡之不住。我军帅旗一动,对方便以骑兵在外围冲杀,内外呼应,令我军全线溃败。这战术对方施展了多次,我们都是束手无策。”
二人不由想起当日在寿春城下见到的那支千人的黑盔重甲步兵。
吴祈说:“那支步兵有何特别之处?”
李江部说:“全身重甲,箭矢射之不入;人人身高九尺,手执长戟,伸出可达一丈远;光是听见这一千人齐步慢跑的声音,就让人心神被夺,失去斗志。”
木离华奇道:“一千人?不是二千人么?”
李江部说:“每次冲阵,对方都是只派上一千人。唉———只是一千人。”说着摇头叹气不已。
二人心中暗凛:这黑盔重甲步兵防高攻强,统帅之人又是精通战阵,与之对阵胜负难料,实在是心头大患。
吴祈起身说:“还请李兄在此稍侯,待我报于颜将军,请他定夺。”
李江部亦起身,说:“有劳吴兄。”
吴祈离去后,二人聊起过往,木离华才知李江部遭遇之悲惨。
李江部原为临川郡东兴人士,中户之家,常年在外跑商。家中妻妾耐不住寂寞,勾搭上县中留家二房少爷的一个庶出子,后来更欲侵吞李江部家财,便勾结县中主簿,诬蔑李江部经商行骗,打入大牢即将流放到交趾。李江部的好友管士成闻之,一怒之下杀了李江部的妻妾,煽动县中农户闹事。那留家为东兴县大地主,一向苛刻,又与县令勾结盘削百姓。县农早就愤恨,见李家一向有善名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时又有人带头,便纷纷响应,就此起事,到后来成为义军中的一支。
李江部叹曰:“眼看义军江河日下,我便和管大哥商议,要为一众兄弟谋个好去处,想来想去,唯有武昌王可投。”
这时院墙外响起马嘶声,是颜砺和吴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