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华体虚气弱,瘦得不似人形。
他蓬头垢面,半边身上挂着数条与泥土同色的破布,一边脚上套着只残破穿洞的靴子,另一边脚则用兽皮包裹布条缠紧,正拄拐蹒跚独行于荒山中。
那天沿着溪水往下游走了三里,尽头处是片绝崖,水声轰隆,溪水在此飞泻而下后,继续奔流远方。背后敌人追来,他别无选择,鼓起余力跃离悬崖跳下瀑布,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半晕半醒浮浮沉沉间,感觉身体猛然撞上固物,吐出小口鲜血,晕死过去。
他醒来后,肩胛隐隐作痛,发现卡在两块巨石之间,身处一片浅滩,不由暗自幸庆:若非卡在此处,自己早晚会晕迷溺水而亡。
滩边不远林中有数棵果树,他就留在此处养伤,每天以野果填腹。其间有不少动物来滩边喝水,只恨身疲力乏,无力击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动物来去;又下了场豪雨,冷得面青唇白,差点发烧。
四五天后,见胸前的伤口已经结了层厚痂,便摘了数个野果寻路离去。
他原先在山中逃窜,还大致记得方向,后来落水,昏昏沉沉间被河水带到此处,彻底迷路。无奈下只有撞运气,随便选了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行。
仿佛好运远远离他而去,一路上崇山峻岭,危崖陡壁,时常要攀爬翻越。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力不从心,有好几次差点失足跌落山涧,后来见山岭即绕行,宁可多行数天,也不冒险攀爬。
开始时还数着日子走路,后来身体劳乏,精神不济,懒得再记,也不知在山中走了多久。
晚上蜷缩在树洞中或巨石缝隙中过夜,山风吹过,只觉浑身冰凉,胸口和身上各处创伤齐齐作痛。想起赶路的军民命运不知如何,又想着过往和颜泊及一众亲卫相处的美好时光,强烈思念起公主以及颜砺众人来,甚至连恶魔小郡主也不遗漏,倍觉凄凉。
黎明前又被冷醒,手足差点被冻僵,运动真气在体内循环了几周,才稍觉好过。
这日正午阳光猛烈,他拄拐蹒跚绕山坡而行,突见有白烟自坡后升起,心中大喜,手足并用开始爬坡,几经艰辛上到坡顶,手掌搭在额前朝白烟升起处望去。
白烟在对面山坡苍翠的树林中袅袅升起。
终于见到人烟。
木离华心头振奋,用最“快”的速度下坡上坡,不时抬头观察白烟方向前行,渐渐接近目标。
一阵诱人的烤肉香味随风飘来,木离华不由吞了口唾液,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脚下又加快了几分,身躯不断擦过矮枝,发出“唰唰”的声音。
他心中高兴,只顾张腿往香味飘来处赶,浑然忘记在这深山老林,不招呼一声就贸然接近,只会被当做野兽射杀。
果然,他刚想伸手拨开面前繁密的枝叶走出树丛,弓弦声响。
木离华毫无防备,肩头惨被射中,痛呼一声,伤上加伤,再也坚持不住,倒地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间光线幽暗的木屋内,身上盖着晒干的禾草做成的被子,有太阳的味道。
木屋矮窄,四壁和天花似乎伸手可触,木板间的细缝被人用泥巴和树叶塞住,但仍然阻止不了微风的渗透。
肩膀和胸前的伤口换上了洗净的破布,显然是被人仔细包扎过。
木离华手足发软地慢慢爬起,推开简陋的木门,去到屋外。
屋外的阳光明亮得晃眼。
就在木离华举手遮挡刺眼的阳光时,一人在左侧发话,声音低沉:“公子,你醒了?”
木离华眯眼看去,说话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汉,一身麻布短衣。
壮汉又说:“昨天以为树丛后来了猛兽,不想却是公子,小儿过于紧张,发箭误伤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木离华说:“这都是在下大意,过错不在令郎,此事不要再提。木离华先谢过壮士救命之恩。”说着就要行礼。
壮汉见木离华通情达理,不再追究误伤一事,放下心来,连忙上前扶住,说:“木公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在下鲁石,先替小儿鲁飞谢过公子宽恕。”
又说:“请木公子坐下稍侯,在下去取些熟食来。”
木离华说:“有劳。”
鲁石转身进了左方的小石屋,木离华就在墙边的木凳坐下,打量周围。
木屋门口面向东南,十三四步外就是青色石头堆砌成的围墙,围墙约到人的肩膀高,绕着木屋圈出一个二十余步阔的小院子,院子中还有间小石屋———就是罗石进去的那间———南边一个矮棚,堆放了大量的石头和木柴。
鲁石提着一只烧兔,半罐粗米野菜粥,放到木离华面前,说:“山野食物粗陋,请木公子将就应付一下。”
木离华早饿得肚皮贴紧背脊,说句“谢谢”,拿起就吃。
吃完后打个饱嗝,便问鲁石此处是何地方,现在是何月份。
鲁石说此处是武功山深处,今日是六月二八。
木离华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一番逃窜,竟然进了荆扬交界处的罗霄山脉,又在山中游荡了近三个月。
鲁石见木离华发怔,讶道:“莫非木公子不是和在下一样逃进山中躲避兵役的么?”
木离华说:“兵役?”
鲁石说:“正是。在下是长沙郡茶陵县人,为躲避兵役,与邻居相约逃进深山。还以为木公子也是一样,却是误会了。”
原来楚王为了亲征建业,正在荆州七郡强行征集三万力役。一来补充到被抽调了郡军的各处城池,二来作为运粮的劳力。不少偏远地方的民众听见征兵,都纷纷躲进深山。
木离华不敢说出自己身份,勉强支吾过去。
鲁石也不追问,把木屋让给木离华,自己和鲁飞就睡在矮棚,令木离华更感内疚。
住了两天,木离华再也待不下去,便问鲁石下山的路。
鲁石毫不惊讶,淡淡说:“就让在下送木公子一程。”
次日起程,在山中走了四天,鲁石将木离华送到山口,指明方向,立即转回。
木离华拿着半袋干粮,看着鲁石身影消失不见,默默转身上路。
沿着洣水北上,走了三天,终于去到茶陵。
木离华进到县中,找到县令表明身份,立即被奉为上宾。
在他失踪后,当日随他作战的府兵将消息报于楚王,楚王仔细问过,一边派人沿当日的路线去找,一边瞒着公主三女,暗中下令荆扬交界的县镇留意。
茶陵县令见楚王如此着紧,木离华又如此年轻,还以为木离华是楚王心爱的私生子,当然落力巴结。
木离华归心似箭,在茶陵留了一天,拒绝了县令派马车侍卫护送的好意,要了一匹马,取道长沙回武昌城。
走了十一二日,终于见到武昌城高大巍峨的城墙。
自从郡主将县令飞马送来的消息告知公主后,公主、宫兰歌、吴忧每日都坐马车到城外等候。这日下午,终于等到木离华。
宫兰歌和吴忧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公主更是哭出声来,如上次那般飞扑进木离华怀中。旁边吴忧暗中羡慕,却见木离华一边轻抚公主香肩,一边向自己露出个表示歉意的笑容,心中不觉一甜。
进城路上,木离华问起颜砺和吴祈,三女告知二人均领兵在外,已有三月。去到王府见了楚王,又知二人已经攻陷宣城,征兵已经结束,又从各处城池抽调了八千郡军,合计三万五千人,即日出征建业。
木离华见大仇即将得报,不顾身体虚弱,内伤未愈,坚决要求随军出征。
楚王知道木离华本事,恐他再立战功,故意沉吟半响,装作关心说:“闻正,你报仇心切,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内伤未愈,勉强不得。而大军开往建业,亦需半月。你不如先在王府中休养,等伤势好转,再随运送兵粮的大队前去与本王汇合。如何?”
楚王搬出“王府休养”四字,木离华不好拒绝,勉强点头答应。
两天后的清晨,楚王率领三万五千大军出发。近三百条战船满载兵员和各种物资,顺江而下,浩浩荡荡往隶属宣城的虎林港开去。
木离华目送最后一艘船消失于视野外,进城会合等候已久的公主三女,齐到位于城外的颜泊衣冠冢拜祭。
上香烧纸后,木离华跪于墓前泪流满面,呜咽说:“师父,如今世家困守建业城,兵不过七千。楚王已发兵三万五千,汇合颜大哥所领之兵一万二千,征讨建业。还请您老人家在天护佑,一战破城,好让徒儿手刃仇人,为您报仇。”言罢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身边公主,身**兰歌和吴忧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拜祭后四人转身离去,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纸灰漫天飞舞,坟前一支烧得正旺的红烛无故倾倒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