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华再历生死,毫不察觉自己的性格已悄然发生变化。
他在大山中挣扎求存,独自游荡了三个月,除了死亡的威胁,还时刻受到孤独和寂寞的联手折磨。
在这段地狱般的日子里,开始时他脑中不断回忆以往,口中时常喃喃自语,来对抗这种可以令人发疯的折磨,否则早已坚持不住。到后来却是慢慢习惯了,沉浸在回忆和幻想的世界里,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对身边的事物欠奉应有的兴趣。
他回到武昌,除了刚见到公主三女时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之后就回复平淡,话语极少,除非三女主动说话,才寥寥回应数句。三女一时未能适应他这种变化,都不敢追问他在山中的惨况,暗中为他担忧。
八月十三是公主的生辰,由世子出面操持,晚上在王府大排宴席,为公主庆贺。
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商户都来齐了,不下三百人,把阔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的宴厅挤得满满当当。
此时尚未开席,人们都在交谈,不时有人走去行来,乘这大好良机攀交情拉关系。大厅里语声嗡嗡,笑声不绝。
木离华照例奉上自己亲手制作的小礼物,令公主开心不已,刚说了两句祝福的话,身边香风骤起。七八名贵妇领着年轻的儿子或外甥上前,瞬间把他挤开,围着公主祝贺,同时介绍自家的青年俊杰给公主,用尽褒扬之词,落力“推销”。公主身陷“重围”,朝木离华歉然一笑,在郡主和宫兰歌的救助下忙于应对。
木离华报以微笑,独自退到一边冷眼旁观,与满厅的热闹格格不入。站了一会只觉无聊,然后心烦,便悄然离开,避到宴厅外的木质长廊上,面向花园,抬头看着天上明月,满心都是攻打建业,为颜泊报仇的事。
据赵掌柜的情报,一年前率兵攻打寿春的是扬州第一世家家主孙沄,领兵去救宣城的也是他,被颜砺大破后,侥幸留得性命逃回建业。
如今颜砺报仇心切,否决了吴祈先东取新安、东阳、吴兴、会稽四郡,慢慢围死建业的战略方案,只分给吴祈二千人马,打发他去取新安、东阳,主力在宣城按兵不动,只等三万五千大军到来,二军汇合一处随楚王亲征建业,一战而下,早日手刃仇人。
在理智上说,木离华认同吴祈稳扎稳打的方案;在感情上说,则是绝对支持颜砺一战而下的决定。木离华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感情轻易战胜理智。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九成,公主的生辰过后几天,就会起程前去江陵,负责督运粮草等相关事宜。
木离华想得出神,有人从身后接近也没有察觉。
来者在他身侧站定,说:“木大哥,你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木离华扭头一看,却是吴忧,虽然已经见过她今晚的打扮,但在月光的照拂下更是美丽动人,不免呆了一呆。
吴忧一向低调,今晚却身着有镂空花纹的浅黄低胸宫装,头上疏个反绾髻,佩以玉质步摇,打扮得高贵动人,一改以往朴素平凡的形象,站在盛装的公主身边只略略逊色,再加上护军中郎将吴祈亲妹的身份,也“有幸”成为贵妇们热情“推销”的对象。
吴忧一面应付,一面留意木离华举动,见他离席出厅,便寻个借口跟了出来。
虽然这十几天日日见面,但每次公主和宫兰歌都在,吴忧难得插话,更别说单独和木离华说上几句,心中暗自失落,远不能和在城北小宅时“独霸”木离华的快乐时光相比较。
这刻跟了出来,说了一句就见木离华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不由脸带娇羞,螓首低侧,露出半边如天鹅般修长洁白的玉颈。
木离华犹未清醒,赞扬脱口而出:“云鬓花颜玉步摇,芙蓉不及美人妆。忧妹今晚真美。”
吴忧毫无防备下被最近都是沉默少言的木离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大羞,十指紧紧绞缠在一起,芳心剧跳,同时无限欢喜甜蜜。
木离华回过神来,自觉失言,连忙道歉,说:“为兄孟浪。请忧妹莫怪。”
吴忧哪里会怪他,还恨不得他多赞几句。为冲淡这尴尬气氛,故作生气,抬头说:“木大哥说小妹今晚真美,言下之意即是吴忧平时十分难看了?”
木离华为之语结,张口“呃”了一阵,不知如何解释,直到吴忧“扑哧”笑出声来,才明白被人戏耍,只好苦笑。
吴忧笑了几声,来时见木离华呆望天上明月,以为他挂念颜砺和吴祈,便说:“木大哥,你也在挂念颜大叔和大兄么?唉!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木离华想着这十个月来,众人都是离多聚少,安慰说:“快了。可能再有三四个月,扬州战事就能结束,我和颜大哥及义兄必能及时回来陪你们过年。”
吴忧又问:“木大哥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木离华说:“明天或后天吧。”
吴忧想到木离华回来不过十数天,又将离去,心中不舍,低声自语:“还有两天啊。”旋又回到平常的声音,说:“木大哥千万小心。”
木离华说:“忧妹无需担心。想我几番遇险,最后都是转危为安,这定是师父在天之灵护佑。今去征伐建业,亦不例外,必能一战而定。我定要亲手割下孙沄的头颅,摆到师父坟前拜祭。”一提到报仇,木离华不觉言多。
吴忧见木离华满腔心思落在报仇上,觉得这样不好,有心劝慰,想了一会都没有合适的言辞,见二人站于月亮之下,面对花园,不远的厅门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气氛更添静谧,便干脆闭口不语。反正她只是想和木离华单独相处,一会也是好的,近距离多看他几眼,感受他的气息,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感到十分满足快乐。
吴忧不说话,木离华更是不会主动开口,二人就这样站在长廊上抬头望月,各自静静想着心事,构成一幅花前月下的浪漫假象,直到宫兰歌找来。
宫兰歌促狭地看着二人,拖长声音说:“小———忧———”
吴忧犹如被大人抓住偷吃糖果的小孩般心慌,口不择言,说:“宫姐姐,那群夫人实在太过可怕,我只是出来透气,不想遇到木大哥,便闲聊了几句。我不是有意的。”最后一句真是欲盖弥彰,将她前面说的数句尽数出卖。
木头人木离华微笑朝宫兰歌点了点头,既是打招呼,又是为吴忧作证,兼对吴忧的遭遇深表同情。
宫兰歌笑吟吟地说:“什么呀?我只是想说,就快开席了,赶快进去吃饭。今天很多菜式都是小优设计的。”最后一句,摆明是说给木离华听的。
吴忧因着公主,不敢直接烧菜给木离华吃,就借公主生辰这个良机精心设计了七八道菜式,变相行事,可谓用心良苦。现在被宫兰歌一语道破,也不知木离华是否醒悟,清楚自己心意,只觉害羞,既想木离华知道,又不想木离华知道,心情矛盾无比。
木离华无愧宫兰歌赠送的“木头人”称号,毫无悟性。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说:“很久没吃过忧妹设计的菜式了,今日又可大饱口福。”
吴忧听木离华语气,知他毫不知情,心中既感失落,又是放松。
宫兰歌暗中为吴忧“哀叹”:一番心意又白费了。
三人重回宴厅,客人们陆续入席。
公主那一席坐了十三人,包括公主郡主五男八女,全都年纪相近,男的俊朗飘逸,女娇俏迷人,正在讨论前几天鉴诗会的诗词,吸引了大厅中少男少女的眼球目光;令他(她)们都恨不得坐到她们那席去,可惜席上只有三个空位。
宫兰歌边走边低声对木离华说:“与公主同席的都是城中要紧部门官员的公子千金或大商户的少爷小姐。”后者微微点头表示会意。
三人去到公主一席,立即有两名公子少爷抢身而起为二女拉开木椅,大献殷勤。宫兰歌坐在公主左边,吴忧次之,然后就是木离华,木离华再左才是五名少年公子。
席中男女和宫兰歌、吴忧早已熟络,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木离华。刚才见他与二女同来,已在暗自揣测,现在见他的座位能排在五名少年公子之上,更是惊讶,纷纷对他注目。
木离华坐下后,说句“在下木离华”,对众人略为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虽然他只得二十,但自小在军营长大,以及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有种严肃冷峻、从容潇洒、成熟稳重的气质,和他英俊中略带沧桑的容貌、挺拔的身姿配合,对女性有巨大的杀伤力。
六名千金小姐都目光迷离地盯着木离华,五名年少气盛的公子少爷彻底沦为配角,顿时不自在起来。
这时婢女如穿花蝴蝶般在各桌间穿梭,奉上美酒佳肴。
公主笑颜盈盈,为木离华介绍席中众人。每介绍一个,木离华冷漠点头,说句“幸会”。女的是暗中失望,男的是心中不满。
片刻后,世子离席,携公主朝全场的宾客行揖礼以示对其出席的感谢,宾客纷纷起立回礼。
礼毕后,宴席才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