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稀云低的驿道上，野草胡乱地生长着，伴随一年年冬去春又来，从大汉时便开出的古驿道上，青草的生长终究胜过了马蹄的践踏，为驿道添上了稀疏的绿。然而青草与空地形成的斑驳景象，却更显出了驿道的荒芜与行人的稀少。
路的两端，连接着两番截然不同的景致。向东遥望，大唐宏伟边城的轮廓依稀可见，一片翠绿清朗。回望古道的西头，却是一片苍茫。寂静而辽阔的草原深处，点缀着斑斑点点的帐蓬、不知战争的死亡临近，而照旧悠闲吃草的牛羊。
这一切的宁静，即将被生与死的喧嚣打破。
“孝杰，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月影害怕，紧紧抱住孝杰的胳膊，却忍不住好奇，一个劲儿往马队望。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不知道会不会和他们有联系。”孝杰把昨天被吐蕃骑兵打劫时，从吐蕃兵那里听到的话，回忆了一遍。
“砰，”月影打在孝杰宽大肩膀上的小手，反倒疼的她自己一阵呲牙咧嘴。望着觉出了怎么回事的孝杰，月影瞪眼，“叫你骗我！”
“打疼了吗？来，我给你揉揉，”孝杰傻呵呵乐，一边温柔地揉搓着月影小手，一边拿嘴给她吹手，“我那不是骗你，不过是没把事说完罢了。”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月影朝孝杰脸上扔出了手中的狗尾草。
“我那不是怕你担心吗？”孝杰“嘿嘿”笑着，“手还疼吗？”
“少打马虎眼，不疼了，哎哟，”还是疼。月影瞅着孝杰的肩膀，“你这上面长的是肉呀还是铁？怎么这么硬？”
“肌肉，”孝杰弯曲胳膊一用力，腱子肉带着棱角显现，“要没这个，还怎么打虎？”
“哼，臭美吧你，好了不闹了，”月影突然一指林外，问出自己的疑问，“马队的速度慢了，是不是要停下来？”
“是吗？我看看。”王孝杰反手把牛角弓背上，伸双臂把月影护在自己的怀里。
“快走，要死要活？我说你们都快点，”伴随空中一声清脆的皮鞭，一个嘶哑的破锣声传来，“大家继续往前，今夜争取赶到前方的唐城，人不卸甲、马不卸鞍，跑慢了命就没了，大家快跑！”
“我尊敬的乌地可汗，大家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了，人困马乏，是不是让族人和兵士们先歇一歇？”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恭敬地请示。
“放屁！一会儿吐蕃兵追来，命没了，你拿什么歇？吐延，亏你还是本汗的大将，本汗尚可继续逃命，汝安敢偷懒？”话没说完，皮鞭扬起，吓得吐延急忙低头。
“够了！”背后一声怒呵，一个女人策马上前，“都累够呛，本宫也累了，诺曷钵，你下令就在这儿歇会！”
“啊？”那个被称作乌地的可汗一阵纠结，拨转马头又往来的路上忐忑张望，“公主，小汗实在是为了你的安危呀，你也知道，那吐蕃兵实在骁勇，加之那钦陵着实阴鸷，还有手下赞婆等一群猛将，太能打了呀，如若公主被他虏去，小汗实在是吃罪不起！”
“少说那些好听的，”那被称公主的女子一昂头，满脸的不屑，“你若早听我良言相劝，好生治国安民，安有今天？你现在看看众人，一个个真好比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自从钦陵灭了你的吐谷浑、我们被撵出铁卜加王城开始，本宫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喘上一口放心气。”那公主数落人的感觉找到了，越说越不解气，“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倒还有脸说是为了本宫安危？眼见我大唐的城池就在眼前，你倒来劲了，知道没命地往里奔了，你早干吗去了？！”
“我？！”乌地可汗没了可汗威风，让公主怒吼着打回了诺曷钵，结巴着道出实情，“小汗是真怕钦陵追来。”
“追来又能怎样？我大唐近在眼前，本宫还惧他不成？”话虽如此，可她的眼神还是飘忽了一下。他们来的路上空无一人，那公主心稍定了定。她略加思索，“诺曷钵，前方就是我大唐凉州城，你速派人去叫城，就说大唐弘化公主与她的夫君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来投，让他们速派大军接应。”
“此计甚妙，我真是慌了神了，这么妙的计策小汗怎么就没想到呢？”诺曷钵也不嫌烦，逮住公主的马屁一通拍，想是也觉出大唐近在眼前，他腰杆又挺直起来，喝道：“吐延，本汗就命你速去叫关，请来大唐精兵保护公主与本汗进城，如有拖延，本汗定不轻饶！”
“啊？”吐延心里这个别扭，我怎么这么倒霉，本来就累够呛了，哦，你们在这休息，反倒要我去请救兵？唉，没办法，谁让他是主子呢？去吧。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公主与可汗有令，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大家原地休息……”一个吐谷浑士兵纵马奔向逃难队伍的后方，传令。
诺曷钵甩鞍离镫，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也顾不得坐了，随着地势倚靠在草坡上，半坐半躺、长吁短叹，“可要了本汗的命了，”说话把头上的大头长裙帽摘了下来，擦着满头的汗。
突然，草原的天空传来一声金雕急促的鸣叫，吓得诺曷钵一个机灵，求生的欲望让他“噌”的一下，从地上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伸长脖子左右张望。半天，见并没有吐蕃兵追来，心神这才稍安。
看着他的怂样，弘化公主嘴角撇到了耳根儿，摇头感叹，“真不知父皇当年如何会相中了你？怂包！”
“是是，我怂包！”诺曷钵对她奴颜婢膝惯了，本能地冲她陪笑。
“唉！”王孝杰轻叹一声。
“怎么了，你叹什么气？”月影小鸟依人般在孝杰怀中仰头，柔声问。
“我听咱爹说过，这吐谷浑的历史上，出过一个有名的君王，叫阿豺。他曾用单箭易折、众箭难弯的道理，教导吐谷浑上下要团结一心做强做大。谁曾想，距离阿豺王才过了几代呀，吐谷浑居然让吐蕃打得屁滚尿流，吓成这样，要跑到我大唐来祈求平安。”
“我好像也曾听爹爹讲起过这个故事，”月影撇撇嘴。看着夫君忧国忧民的愁苦样子，月影怕他钻牛角尖，急忙岔开话题，“嗨，你就别替古人操心了，还是看看他们吧，看他们还要干什么。”
与王孝杰同时叹气的，还有吐谷浑马队中的一位姑娘。
“唉”，诺曷钵这副模样，让她的心一阵痛。即使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你终究是我吐谷浑尊贵的可汗呀，如此下作也太丢吐谷浑的脸了！她摇着头，满头的辫发在空中轻甩，引得金花头饰叮当作响。
诺曷钵眼不瞎，当然看到了那姑娘。他眉头一皱，觍着脸朝公主点头哈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换成另一副面容，气势汹汹朝那姑娘走来。
一路奔逃，随行的族人早就累坏了。可汗可以自顾自地奔逃，可族人们却是拖家带口，老人、女人、孩子，哪个能丢？由于走得急，牲口和家什丢了不少。伴随原地休息的命令，大伙儿摊倒一地，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又起。
那姑娘来回忙碌着，一边给孩子们倒水，一边安慰哭泣的女人们。
诺曷钵凶神恶煞般走来，未到跟前便破口大骂：“你这个不祥的女人，是你的到来，给吐谷浑带来了灭顶之灾，是你，引来了吐蕃的虎狼！”
“我？”看得出那姑娘在使劲平抑着内心的激动，胸口一起一伏，“我尊贵的父汗，请你告诉我，一个从小就被赶出了铁卜加王城的、卑贱的妃子所生的女儿，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能量，居然能给吐谷浑带来灭国之灾？”
“这？哼，你竟敢顶撞你的父汗！”诺曷钵理屈词穷，下意识扬起了他从不离手的皮鞭。
“你的马刀呢？你应该用你好容易从吐蕃的虎口下逃出来的马刀，杀了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姑娘根本不怕他，一番话说得诺曷钵直翻白眼。
旁边百姓跪倒一片，替她求情，“可汗不可呀，可汗不能杀公主呀！”
“唉！”诺曷钵的皮鞭没有落下，胸中的这口气也没出来，气急败坏地朝她身上推卸责任，怒道：“你如果不回王城，吐谷浑便不会有此祸事！”
“是吗？”姑娘含着泪，“我回王城？打小我就随着你那卑贱的妃子、那个可怜的牧马女人、我的母亲被赶出了王城，我连王城在哪都不知道，我会回到铁卜加王城？你怎么不说我为什么回来？”
“我……”诺曷钵再次哑口无言。
“我尊敬的父汗，既然那肮脏卑劣的阴谋你说不出口，那就让你卑贱的女儿来说吧。”就见姑娘一咬牙，把原本就要落下的泪，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如果不是吐蕃来追讨女人，说出什么荒唐的联姻之法，要你献上自己的女儿，你能让我回来吗？可笑的是，你一个堂堂吐谷浑可汗，面对敌人的无理要求，连大唐都知道不用皇帝的亲生女儿，而只是选一个宗室女子远嫁，”说话她下意识地朝弘化公主那边望了望，“可你，却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虎口？！”
哀莫过于心死。话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中满是死一般的绝望，没有一丝生机。
“胡说，你胡说！”诺曷钵歇斯底里地吼叫。
“我胡说？难道你此番召我回来，是为了给我可汗公主的名分吗？我胡说？难道你娶的，不是大唐宗室女吗？她就在你的身后，你大可以现在就去问她。”姑娘的眼中闪过一丝蔑视。
“这里是大唐，前方就是大唐的城池！”诺曷钵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用意很明白，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们落难至此，是来求人家收留、最好帮本汗赶走吐蕃复国的，你怎么连她都敢得罪？只是这样直白势利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一阵风儿刮过，吹起姑娘额前的刘海儿，露出她俊俏的脸庞、一丝凄美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