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路上,他对这些人的举动并没有在意。因为无论如何,施宜生都知道,生他的那个无能国家的政府一定阻挡不住金人南下的脚步。
再做罪人
施宜生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回江南了,当初,他从江南出来,并且到北宋的都城东京,然后又是回到福建,最后北上。如今,一路南下,看着南宋的百姓男耕女织,生活秩序井然,心情不知是喜是悲。让他大为惊奇的是,南宋朝廷仍旧和那个覆亡的北宋朝廷一样,依旧热爱和平,边防空虚,没有一点备战的迹象。
倘若施宜生是不读圣贤书的男人,定会骂上一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宋人注定要再经受一次屈辱,一百次的屈辱。但即使是一万次“老婆被强奸,财产被掠夺”的屈辱,宋朝廷仍旧还是一条不能改了吃屎的狗。
此时,施宜生倒对自己所服务的大金国的强盛与光荣认可起来,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可谁又知道,想要太平,就必须要强盛。太平,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一路上,施宜生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以为无论如何,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与自爱的国家不值得他难过。
当他们一行来到南宋都城时,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高宗皇帝亲自接见他们,礼节性的问寒问暖,然后是摆下宴席,大家吃得其乐融融。
施宜生在宴会上对南宋的皇帝大臣观察许久,结果是如他所料,这是一个把“歌舞升平”当作毕生信念的国家,不思进取,只求苟活是他们的特点。施宜生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
当危机来临时,已是满城风雨,这个偏安一隅的统治者却以一种出世的态度纵欲人生,施宜生知道,和当年的北宋一样,这样的朝廷,想救都救不了。
按照礼节规定,施宜生作为金国的礼部尚书,宋国陪同他的也是礼部尚书。张焘大概是南宋朝廷中比较有忧患意识的尚书之一,但与施宜生一样,礼部尚书只是个摆设,在关系国家生死存亡问题上,他没有一点发言权。
巧的是,张焘张尚书也是福建人。在陪同这位衣锦还乡的同乡时,张尚书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两国之间的关系。
二十年的平静并非是真正的平静,作为血管里永远流淌着侵略血液的金人,张尚书的判断与预测相当准确。施宜生尽量绕开国际关系这一话题,总在张尚书一张口时,就迅速给予回击。两个礼部尚书对军队没有任何发言权,即使是外交,他们不过是挂着两国皇帝的名义。施宜生不想把与张焘的私人关系提高,这对于他的心理有很大好处。
但张焘非要在个人关系上把这位同乡拉近,由此,两人的谈话慢慢地从互相寒暄,到最后的进攻与防守的博弈。施宜生的防守最底线最终被张焘的乡情击溃,两人终于聊到非常实质的问题上。
金人的新皇帝是否会攻宋。
许多年后,我们认为,张焘此举是画蛇添足。各种消息都证实,完颜亮的攻宋计划正在紧张而全面地准备中。我们疑心,张焘之所以想从施宜生这里确定,并非是他的谨慎,而是他的担心。南宋国能把勇敢之士锻炼成怕见蟑螂的懦夫,不是没有根据。南宋自建国始,除了那三大将外,几乎没有人敢对金国指指点点。张焘自然是胆小如鼠中的一员,可作为尚书,他又不能将这种心理释放,他希望能从施宜生那里得到新皇帝绝不会违反绍兴和议,可施宜生给出的答案,让他惊恐不已。
据说,施宜生的这次泄密是非常谨慎小心的。
不过,有一点施宜生倒很有把握,即使把金人要进攻的消息泄露给南宋,也无关大局。金人取侵势如破竹的历史必将再次重演。正如同一个高手绝不会做暗杀的龌龊事一样,金人没有必要对南宋,这个由一群窝囊废组成的国家隐瞒什么。
所以,施宜生的泄密在宋人看来是金国的罪人,但在金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善意的提醒。金人看不起宋人,从北宋末年就已经开始。完颜亮没有必要把进攻事宜遮遮掩掩。
施宜生泄密事件显然被后人夸大了。历史记载道,一次张焘和施宜生谈话。耶律辟离剌(即耶律翼)在座,施宜生故意望着北方,然后摇了摇头,对张焘说:“今天的北风刮得可真厉害!”(今日北风紧)
张焘看着他,觉得这话不是在谈天气。施宜生又取了案上的笔,敲着桌沿说:“笔来,笔来!”“笔”和“必”谐音,“必来”就是一定会来、肯定会来。
张焘顿时恍然大悟,脸色惨白。
他来不及跟施宜生一行做烦琐式的告别礼,就跑到皇宫,把高宗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高宗。宋高宗果然不愿意听,但他还是认为,金人必来。
于是,高宗皇帝做了如下准备。首先是立太子,以便在抗金形势不利时退位做太上皇,逃避抗金的重任;另一方面,他向大臣们征求防御、退敌之策,吏部有人分析了地形和边关情况,指出:“金南下,必为五道:出蜀口,出荆、襄,止以兵相持;淮东沮洳,非用骑之地;它日正兵必出淮西,奇兵必出海道,宜为之备。”
南宋方面所做的准备,其实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做了。临时抱佛脚,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佛身上。但求人不如求己,倘若真是奋发有为之君,不会如宋高宗一样,苟且于江南,不思收复失地。
施宜生泄密后,愧疚之情与担心之心顿生。在宋国期间,他为了不让心灵折磨自己,便跟南宋官员四处游览。在参观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的一处遗迹时,他有感而发,作了一首《钱王战台》诗:
层层楼阁捧昭回,原是钱王旧战台。
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
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
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
这首诗完成后不久,他就与一行人员踏上了返金的路程。
让人奇怪的是,施宜生这次返金像是逃命,在南宋境内甚至连按照官方给其准备的饮食都没有功夫享用。一行人飞快地过了淮河,然后是副使耶律翼先行,甚至连施宜生都不知道这一消息。
施宜生当时认为这件事很古怪,不过,在回到金国的路上,他就把事情想通了。金人派耶律翼跟随自己,一定有军事目的。不然,他不会连个招呼也不打,过了淮河就先走。
施宜生当时的想法就是,自己的这次罪人当的可谓名副其实。完颜亮果然是要攻宋。
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耶律翼提前走,一定还有别的事!
当他回到金过,面见完颜亮后,才知道耶律翼为什么提前走了。完颜亮对他泄密的事很是愤怒,但并没有责怪他。因为这马上就要成为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施宜生见皇上没有怪罪他,就蹬鼻子上脸,劝阻完颜亮不要攻宋。当然,他的劝阻之词完全是老生常谈。
虽然史料没有记载施宜生的劝阻之词,但从前段时间被杀的宋人,任太医的祁宰的劝阻之词可略知一二。祁宰早就知道完颜亮想要攻宋,一直寻找机会劝阻。完颜亮的妃子生病给了他一次机会。当时,完颜亮向他询问爱妃的病情。他说完了病情,就开始参与到政治问题上里了。他提出了三点意见,认为攻宋不可行。首先是:“国初荡辽戡宋,曾不十年。当此之时,上有武元、文烈英武之君,下有宗翰、宗雄谋勇之臣,然犹不能混一区宇,举江、淮、巴蜀之地以遗宋人。”其次,是今天“谋臣将士,异于曩时,且宋人无罪,师出无名。加以大起徭役,营中都,建南京,缮治甲兵,调发军旅,赋役烦重,民人怨嗟,此人事不修也。”最后是南北气候问题,“间者昼星见于牛斗,荧惑伏于翼轸,三岁自刑,害气在扬州,太白未出,进兵者败,此天时不顺也。舟师水涸,舳舻不继,而江湖岛渚之间,骑士驰射,不可驱逐,此地利不便也。”
完颜亮很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把他拉了出去,砍掉了脑袋。
施宜生的劝阻之言的内容可能也就是分析当时形势,加上民心向背等对于完颜亮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因素。完颜亮哈哈大笑,拿出耶律翼带回来的南宋江山图,那是一副关于杭州的图画,画工精细,颜色漂亮。画的左下方有一首诗:
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施宜生看完诗又看着完颜亮,完颜亮承认诗是他写的,并且要将其变为现实。
施宜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的劝阻之言无疑于一篇没有感情色彩的报告。因为他自己就没有感情倾向于南宋。对于他来讲,不是他对不起宋,而是宋对不起他。
想让一个人有爱国之情,要看做皇帝的给了些什么。连“礼义廉耻”四字都没有完全让读书人知晓,还指望读书人反过来报答你什么呢。
后来,施宜生老死金国,再也没有回过宋国。
但有一种说法是,完颜亮在得知施宜生泄密后,支了口大锅,注入热水,又拼命加热,最后把施宜生扔了进去,听着他在里面嚎啕大哭。还有一种说法是,把施宜生放在屉子上,然后盖上盖,活活把他蒸死了。
按照这两种说法,施宜生俨然成为民族志士。
我疑心这是后人为了寻找民族尊严而故意编出来的,他们以此想得到一份证明,即使是在金国当官当了二十多年的宋人,也是有报国之情的。
这显然就是宋人的杰作,无能的宋人恐怕只在宣扬民族斗志上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在宣扬这些“苏武”式的人物时,是否想过,朝廷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让这些人成为“苏武”?连基石都不稳,故事被一眼看透,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不过,“泄密”一事应该是真实的,这样看来,在把施宜生描写成民族志士的同时,又将其描写成了叛徒与败类。
编史的人真是顾头不顾屁股的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