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熙恐怕不是怕死之徒,但他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想为自己的皇帝做一点点事。倘若自己真的死掉了,自己的骨头谁来收?
在经过慎重考虑后,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背一竹篮,拿一木夹,为了迷惑对方,他遇到可以收拾的东西,就用木夹子夹到背后的篮里。慢慢地就靠近了那些骨头的山前,看到有和尚在那里守卫。他又凑钱铸了许多银牌,在与看守的和尚“偶然”的一次聊天中,林乞丐眼里放出光,给了看守的和尚,说,山上的破铜烂铁,我不敢奢望。我只需要收拾几块骨头就可以。
看守的和尚看着眼前这乞丐,觉得不可理解。但银牌货真价实,于是,几个和尚就随便找了几块骨头,给了林景熙。
林景熙得了骨头,飞奔下山,也不分谁是谁的骨头了,就分别装在两个盒子里,归葬于东嘉。
许多人知道了林景熙的行为后,都激动不已。林景熙痛哭作了《梦中作》十首。其一绝曰:“一抔未筑筑宫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又曰:“空山急雨洗岩花,金栗堆起暮鸦。水到兰亭更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又曰:桥山弓剑末成灰,玉匣珠襦一夜开,犹记去年寒食日,天家一骑捧香来。”
不过,他做了另外的诗都忘了。在礼葬完毕后,写了《冬青花》诗:“冬青花,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隔江风雨清影空,五月深山落微雪。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阵底月。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宗山竹裂。”
又一首有曰:君不记羊之年、马之月,辟历一声山石裂。
不过,林景熙始终为自己不能把理宗的头骨从杨链真伽的嘴巴上拿开而痛恨不已。宋理宗的颅骨直到元亡后,才被朱元璋访求得到,终葬于南京。
不过,这个时候的这个头骨是否是理宗皇帝的,谁也不能肯定。明朝诗人高启得知理宗的头骨重归泥土后,写下了《穆陵行》。诗曰:“玉颅深注酡酥酒,误比戎王月支首。百年帝魄泣穹庐,醉骨饮冤愁不朽”。
林景熙的收拾先皇骸骨,可能是那个时代宋遗民中流传最广的事情之一。这种最为无奈的骄傲,就是亡国奴经常运用的聊以自慰治疗亡国之痛的方法。
挣扎的遗民
林景熙在收拾了先皇的骸骨后,知名度大起。许多遗民以与他交往为傲。
或许正是这种“高义”行为使得林景熙认为自己还有用,在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就义八周年忌日时,他的好友谢翱登富春山西台哭祭,写了《西台恸哭记》,又寄诗给他,林景熙立即写了《酬谢皋父见寄》:“入山采芝薇,豺虎据我丘;入海寻蓬莱,鲸鲵掀我舟。山海两有碍,独立凝远愁。”
他的这首诗似乎跟文天祥没有多大关系,首先他说,古人不得志,则隐居山林,或遁迹江海,可是我们面临的这种情状,居然是国亡。让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方净土呢?然后他才提到文天祥:
黑风夜撼天柱折,万里风尘九溟竭,
谁欲扶之两腕绝,英泪浪浪满襟血。
龙庭戈铤烂如雪,孤臣生死早已决。
纲常万古悬日月,百年身世轻一发。
苦寒尚握苏武并,垂尽犹存杲卿舌。
膝不可下头可截,白日不照吾忠切。
哀鸿上诉天欲裂,一编千载虹光发。
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
世间泪洒儿女别,大丈夫心一寸铁!
有人将这首诗与文天祥的《正气歌》相提并论,倒不是吹嘘。论诗的质量,南宋遗民要远高于北宋遗民。
这或许是缘于北宋遗民在成为遗民后,还有一个江南朝廷可以做精神寄托。他们的悲哀还没有到崩溃的临界点。可南宋遗民却完全不是这样,放眼望去,尽是蒙古人的旗帜,飘荡在他们眼前。
文天祥无疑是那个时代做遗民的一个寄托哀思的物体,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了。甚至有许多人并没有见过文天祥的面,每当文天祥的祭日,他们都会如丧父母般的悲伤。
压抑的生活往往使人提不起太多兴趣来生活,尤其是精神上的压抑,更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许多遗民在悲愤中过完一生,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大多因素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太富裕,使得左思右想,于是,不能摆脱掉“遗民”二字的束缚。
林景熙并没有安静地呆着,因为他知道这样与事无补。他应该做一个流浪者,流浪远方,将那些烦恼事抛在行走过的路上。
旅游原本是好事,可到了遗民这里却成了一种行走式的煎熬。
1300年左右,林景熙开始了他的漫游。他的足迹马上在杭州、华亭、苏州、无锡、镇江、湖州以及严陵等地被人发现。他的行走模式主要以些诗为主,以游览为辅。在这期间,寄托爱国之情的纪游诗成为主旋律。同时,与各地遗民相处,使他的心情并没有一直处于低靡状态。当他行走到建康之地时,见江山易主,景物全非,遂写出了“王气销南渡,僧坊聚北宗。烟深凝碧树,草没景阳钟”的感叹之词。
在奸臣贾似道死掉的葛岭,他望着那块地方,久久愤恨不已。并且大骂这位奸臣是万古不易的误国之言。
不过,时间到了1300年左右时,元朝统治者也在纠正自己当年的过失。他们重用汉族知识分子,希望能在中原这块土地上,用汉人治汉人。
在他们召唤的知识分子中,有的到朝廷做官,而有的誓死不从。这些誓死不从的人被遗民们称之为“义士”。当着名遗民谢妨得不与元朝合作,绝食而死,林景熙得知后,写下了“何人续迁《史》,表为节义雄”的诗句。当他听到被扣押多年的遗民家铉翁放归,写诗说:“衣冠万里风尘老,各节干年日月意。”把他比作苏武,表示无限景仰。
总之,所有能勾起林景熙对前朝怀念的情结的事物,他都要抒发情感一番。遗民陆游临终时吩咐儿孙,大宋何时可以收复失地,祭奠时你们别忘了告诉我。林景熙却说:“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是的!
如今,天下是一统了。可却是外人完成了这项工作。这样的事情如何告诉先辈?而且,许多人已经到元朝为官,他们还有脸告诉先辈,天下已经一统了吗?
宋朝遗民的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爱国不爱天下。这从他们出仕元朝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有的遗民以为自己不出任元朝的官,就是真的对得起天下苍生。但是,反过来想,他们既然那么正直,那么有骨气,对天下苍生被元朝统治者迫害,愤愤不平,为什么不出来做官而保护天下苍生呢?
也许,他们爱的永远都是皇帝和皇帝曾经统治下的“宋”这个虚名。
林景熙的情况也大抵如此,虽然没有资料显示,元人请他出来为官。但根据他在宋亡后的态度,可以肯定他也绝不会为官。可他又与其他不问世事,总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的遗民有所不同。
五十八岁时,林景熙的腿脚已经不好,他就在在马鞍山住了下来。教授生徒,过着清贫的生活,以颜回草食瓢钦、乐在其中来自我解嘲。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年)他为判官王秉仁写了《平阳县治记》使人们知道平阳建县的历史。大德五年(1301年),州守孙筠贴出大榜,征治制良策。林景熙立即写了《公溥堂记》,希望他能为老百姓做些好事。
大德十年(1306年),州判皮元修了阴均陡门,他认为着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欣然为其作记。
从这一点来看,在无奈与愤恨中,林景熙内心深处已经认可了元朝的统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作为南宋遗民,他不可能掩耳盗铃。知识分子的“忧天下”思想开始起作用,在许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能为天下百姓出一份力。
这可以看作是一种作为遗民的挣扎,这种挣扎并非是心理上的,而是行为上的。他们不想出来当元朝的官,但却时刻为元朝的官着想,因为这些官掌握着老百姓的生与死。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百姓。
林景熙于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突然离开马鞍山,北上杭州,不久即生病回到马鞍山。两年后,林景熙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九岁。
临死前,他对自己诗集中许多具有爱国情感的诗歌很是满意,等于说,最终,他和许多被我们后人称之为优秀的遗民一样,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并且没有忘记自己是爱国的,爱着那个已经消逝了很久的国家。
但历史记住他的,可能就是他装作乞丐到山上去收拾先皇骸骨的事情。正如同我们永远记得文天祥是爱国者,而他的战略家的身份永远都不会被人刻意去注目一样。
这恰好证明,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最优秀的事,林景熙做的这件最优秀的事,就是替先皇们把骸骨收了起来,虽然只是几块,但这种行为,就永远值得我们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