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扛着宿醉的脑袋去上班,好在也没有太多的事情让学警做。快到中午的时候,接到一个出警短讯。李一鹏说他跟着师父去,等一会儿回来一起吃饭。我一个人去附近定餐的地方拿盒饭,平时都是我和李一鹏两个人。我提着满满两袋子盒饭回到所里,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我正纳闷呢,户籍警刘姐从楼上档案室冲了下来,对我大喊:“老刘和李一鹏,出事了。快!” 我一路跟着刘姐跑,她一路和我说:“爆炸了。刚才一对母女吵架,在家放煤气要自杀。邻居闻到有煤气味道就报了警。刚才炸了!”
“那人没事吧?”
“不知道,电话里没说。”
越临近事发地点,围观的群众越多。先到的同事已经把黄色的警戒线拉了起来,也组织起了车辆救援通道。整个现场都弥漫着一股烟火的焦味,直冲我的鼻子。我刚走进事发的院子就吓住了。我被眼前的惨状和恐惧吓住了。李一鹏躺在水泥地上,赤裸着只剩内裤,全身的皮就脱落下来。他意识是清醒的,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全都是无助、恐惧、绝望。我这辈子都也忘不了。师父也是一样的惨,坐在地上,整个膀子上的皮都从胳膊上脱落下来,耷拉在那里。刘姐顿时就哭出声来了。我跑出了院子,不敢再看李一鹏。我太害怕了。如果刚才去拿饭的是他,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随后我的脑袋里空空的,心一直就像被人拧着,喘不上气。先是消防车的警笛声在我耳朵里响,然后救护车的警笛,然后是警车的警笛,越来越多的警笛声。这警笛一直在我耳朵里响着,响了很久,很久。我不吃也不睡,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全身烧伤的李一鹏绝望地看着我,我刚一入睡就听到李一鹏妈妈在抢救室外撕心裂肺的哭声……
老爸听说了我们所里发生的事情,从老家赶过来。他煮了包面给我。我推开了。我对他说:“我不准备当警察了。”他缓缓地为自己点了一支烟,说:“你自己决定吧。”我们就此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他说 “你也知道我是从越南战场上下来的吧。”
“我知道。”
“但是你有没有听我说过战场上的故事?”
“没有。问过,你没说。”
“嗯。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想说。但是总觉得应该告诉你。我们镇子一起去参军的一共是三个人。我和我的一个同学,还有你童叔。我和我同学是以后备学员的身份去的。就是前方有人牺牲了,我们就后补替上。我们被编在136步兵旅,侦察排。等我们能上前线的时候,战事已经过半。那时候我们才十八九岁,对于战争的概念只有《狼牙山五壮士》《上甘岭》那样的几部电影。而真实的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用他的大手摸了摸自己剃成板寸的头发。
“阵地上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什么是他妈的地狱。大炮就像打雷一样的在头顶轰。地雷在地面上炸。各种残肢连着血淋淋的肉块、肉屑炸上天,又倾盆大雨般落在你的身旁。黄色的土变成了黑色,大片大片污黑的血渍,连河水都是紫红色的。走在路上,沟渠边就是残肢断臂和尸体。那些尸体先是被水泡白,然后又变绿,最后变黑。苍蝇嗡嗡地叮在腐烂的伤口周围或者是最先腐烂成白骨的手脚上。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吃掉尸体的眼睛,留下两个黑黑的大洞直直地瞪向天空。”
“你怕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怕,不仅仅是怕而且是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恶心。那里是热带,尸体有时候还会自己爆掉。尸臭的味道非常熏人,整个头都疼。老兵们好像早就习惯了。他们从不谈论这些,也不觉得害怕。我也不能表现出来。我只能把自己的感受和我的同学说。我们相互安慰对方,鼓励对方。”
“后来他怎么样了?”其实即使他不再往下说,我也知道他同学的命运了。
“我们排接到上级指令去一个越军的哨所捕俘。另外还有一个连的人为我们做火力掩护。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任务结束回头的时候,我先跳到下战壕钻进了猫耳洞,他跟在我后面就被高射机枪平扫死了。我都数不清他中了多少枪,脸都打烂了。”他深深地吸了口烟, 接着说:“他死了以后,我不再是一个活人了。把准星瞄准对方,射杀对方就是一场复仇,直到杀到我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原先看着义工在那里砍树、打板子,我心里就瘆的慌。那是给我们打的棺材呀,板子就那么薄。”他用手向我比划了一下。叹了口气。
“后来我们竟然为自己挖起了坟墓。几百个长度,宽度,高度一样的墓穴。但是没有一个人流泪。”他又狠狠地吸了口烟。
“对祖国的爱就是对敌人的恨。我根本不把对方当成人,也不把自己当成人。 那个鬼地方在雨季里天天下雨,能一刻不停地下上一个月。身上给蚊子叮的没一点好肉,裆里一直是烂着的。随时都有可能缺胳膊少腿,随时都会被打死。还有比那个时候更惨的了吗?应该没有了吧。”
我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我沉闷地像个夯实了的土堆。他继续一边抽烟一边说:“其实根本不是。你在战场上是英雄了,国家给予了荣誉。可当一切风潮都过去了,生活归于平凡的时候,考验才真正开始。我复员去了公安系统。你童叔去了市里的一家大的国营单位。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你童叔单位效益不好。老婆,儿子生病。有时候还得上我那里借点钱,托我帮他这个帮他那个。一个钱逼死英雄汉。其实,我每次看到他都特别心酸。我觉得他现在比战场上还惨。那个时候,他再怎么样,眼睛里有光,有精气神。你看看你童叔叔现在,被生活磨的还剩下什么啦?”
我依然默不作声,我知道童叔的近况。
“毛ZX说过:‘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你们年轻人都不再信他了,可是他老人家说的这话,我觉得没错呀。”他又吸了口烟,继续说:“在这个社会生存比子弹更吓人。他是用一件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把你的精神磨没了。你不仅仅要像一个士兵那样奋不顾身地前进,还要学会后退,转弯。我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不容易的。”他稍稍做了停顿,接着说:“领导让你24小时破案,你就得24小时破案。有时候你和同事信口开河的一句玩笑话,第二天领导就要找你谈心纠正你的思想。信任谁?利用谁?敷衍谁?哎!我知道,和你说这些还太早。”“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们所里发生的这件事情绝对是个意外。警察这个工作是比一般的工作危险性大一点,但是谁生存没有风险呢?”
“今天中午要是我跟师傅去,现在像木乃伊一样躺那儿的就是我。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烧伤。”我抬高了音量。
“可是你没去呀,现在躺那儿的不是你呀。‘你没死就要拿着枪继续’我们排长当年就是这么喊的。”他也放大了声音。
眼泪和鼻涕顺着我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往下流,我低着头不愿意看他。
他第一次搂了搂我,至少是我记得的第一次。
“要不要当警察,你再好好考虑。但是要快一点决定。要当警察还要进行公务员考试,虽然打了招呼,你也要上线才行。你爸我也就这么大点能耐。路也只能给你铺到这里了。要不要走,你自己看着办。”
他看着我把面都吃完,才安心地连夜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