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出生,她也出生。
他是凤家的嫡子独孙。
她是不知有父的孽胎野种。
他生的肤白如玉、眼灿如星,逢人便笑,人都道是观音座下的莲花童子下凡。
她生的黑瘦枯干、眼神呆滞,又不爱哭动,人都说是灶王爷身畔的柴禾精转世。
他祖父盼他一生平顺圆满,为他起名凤满。
她娘依着她的长相,随口叫她木丫。
他娘是他爹他爹三媒六聘娶回家的千金小姐,过门时带着几十车的嫁妆,迎亲的看热闹的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喜宴连摆了三天三夜,世人都说这是金风玉露的天作良配。
她娘是他爹花了一百二十文买回的粗使丫鬟,他爹强要了她娘那一晚吃了不少的陈年花雕,她娘趁夜偷偷潜回了仆妇房谁都没有说,她爹酒醒以后也把所作所为忘了个干净,世人都说这是下贱无耻的无媒苟合。
得知他娘怀了他时,一家人欣喜若狂,莫说干活,连多两步路都不让他娘走动。
发觉她娘怀了她时,原配夫人怒不可遏,莫说天明,连夜便将她赶出了后门。
那一年,他七岁,她也七岁。
他偷偷去戏班跟着伶人学唱戏,耽误了识字,他爹便打了他十藤条,他不觉得多疼,他娘却直掉眼泪,几天没和他爹说话。
她偷偷去私塾门外听先生讲书,耽误了乞讨,她娘便打折她一条腿,好了以后便跛了,他娘说跛子更好,跛子能要到更多的钱。
那一年,他八岁,她也八岁。
他突染重病,久医不愈,一位过路高人说他中了邪祟,须一命硬之人方能护他一世周全。
她娘也恶疾缠身,自觉时日无多了,便送她到她爹面前,不求认祖归宗,有口饭吃就好。
她爹那原配本是不肯,可是那高人说,只有凤满的姑姑方可护他一世周全。
那原配虽是不甘不愿,但为了他,同意让她留下一试,却没有留下她娘。
说来也奇,她来的第三天,他便可下地走动,没出十日,又如以往般生龙活虎了。一家人终是信了那高人的话,留她做他的平安符,跟在他身边伴读侍奉。
凤家的人虽不是发自内心的接受她,却也不曾苛待过她,毕竟,有她一世安平,方有他一世安平。
那一年,他九岁,她也九岁
他已懂得吟诗作赋,且文辞颇有意境,是远近皆知的神童。
她作为他的伴读,却连千字文都认不全。
他不喜欢她,不止是因为她的黑丑木讷,还因为自己明明大她半岁,却硬要唤她一声姑姑,谁叫她是祖父的私生女。
人前他尽量避免称呼她,人后他呼她木头。可不管他叫她什么,她都不生气。
有一次他说她长得跟她娘一个模子里来的一般。
她知他是在拐弯抹角的骂她丑,却也只是笑笑。因为她爹原配夫人的刻意挑选,家里一众丫鬟婆子中连个相貌普通的都瞧不见,皆是百里挑一且各有千秋的倒人胃口,她那黑粗傻丑、愚钝木讷娘更是个中翘,若不是那夜无灯无月她爹又喝醉了,哪里会有她……
骂就骂吧,她不在乎,且不说乞讨时受的百般侮辱,但是她娘日常对她的谩骂就比这难听了百倍。如今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样貌,日日有食果腹,夜夜有瓦遮头,衣服上再也没有补丁,不过听他不带脏字的骂几句,不算什么。
那一年,他十一,她也十一。
她在城隍庙门前乞讨,他路对择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坐下,漠然看着进出庙门的男女老幼,偶然也看一眼她。她讨到了钱,抬头冲他笑笑,他慌忙转过脸去,怕人看出她和自己认识。
一年前,他那做官的祖父与商人勾结贩卖私盐之事败露,被朝廷判得满门抄斩,幸而东土律例仁慈,赦了十二岁以下孩童,凤家上下,唯他与她幸免于难。
临刑前,祖父对凤满说,你是我凤家的血脉,腰杆要直,不要辱没了先祖;又对木丫说,你是姑姑,是长辈,这一世都要照拂好你这侄儿。
他应了,她也应了。
自那天起,她和他沦为了乞丐,于她不过是回到从前,于他却是云落成泥。
她仍是笑嘻嘻的,他却是有泪哭不出。
她给了他一只破碗,一根赶狗的竹枝,叫他跟自己一起上街乞讨,他却将碗揣进怀里,背了双手横捉着竹枝,配上他来不及破旧的穿戴,活脱脱一个出门踏青的郎君哥样——乞讨?开玩笑!小爷可丢不起这人。
此后她便不再叫他乞讨,她乞讨时一瘸一跛在前面走着,他溜溜达达在后面跟着,始终保持二十步开外的距离。
他不肯乞讨,她给的吃食他也不肯受。
她知他爱面子,拉不下脸,又不忍心看他饿着,便提出要他教自己认字,一天认十个字,十个字换一日的餐食。
除了认字,他甚少与她说话,便是说了也不是什么好听话,她仍不生气,谁叫自己是长辈。
因为是长辈,她讨来吃的用的,都先分他大半,若是要到的太少,自己便不要了;他好干净,她便天天帮他打水回来,搁在火上烧滚了给他用。这年冬天,她空着肚子去帮他打洗澡水,耳鸣目眩之际一头栽进了水里……
她病倒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他不知所措的在一旁守着,守了两天两夜也不见她醒来,方咬了咬牙,拾起她身旁的破碗和竹枝,晃晃悠悠朝街上走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