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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隐逸的形态(4)

东方朔到了晚年,放纵诙谐之气已经收敛多了,常以诗文打发日子。临终时他向汉武帝赠送了几句话: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汉武帝读后,不禁恻然,长叹一声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以诙谐逗乐取幸于皇上的东方朔,何止一次向汉武帝献出过赤诚的心呢?只是没有被皇上正面接受而巳。他还与同舍的人说:“天下无人识朔,知朔者唯太王公耳。”后来,汉武帝把太王公找来,问他是否知道东方朔是一个怎样的人,太王公也说不清楚,只是说,他观天象,其间有一个岁星,有18年没有见到,现在又看见了。于是,汉武帝便认为这18年来未见的岁星,一定是东方朔归位了,责怪自己没有早些发现,便惨然不乐。这无异给东方朔又披上了一件神奇的外罩。

东方朔避世金马门,既不能得到皇帝的重用,又没有办法退居乡野,只好以朝隐的方式求“道”、求快活,这正是东方朔的人生选择,也是天下一统,没有自由的文人在“势”与“道”的双重困惑中逼出来的一条道路。因为在那个时候,这是唯一的道路。

谢胧:盒城太寺的中隐患展

白居易曾把隐士分为大、中、小三者。他决定取舍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三种隐士各自的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而完全取决于三种隐逸模式对隐者的世俗的实用价值。这就是中唐多数隐士的选择。不做京官,做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拿一份不薄不厚的俸禄;不再以隐作为实现独立和价值的途径,也不抛弃隐士的名称,以隐逸作为虚幻的精神寄托;过一种不紧不慢的生活,讨一份不喜不忧的心情。中隐便是隐逸的中庸风格。谢跳就是朝隐、吏隐中中隐的典型。

谢跳(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大康)人。曾任宣城太守、尚书吏部郎,世称“谢宣城”。齐东昏侯永元元年,遭始安王萧遥光诬陷,下狱死。其诗学谢灵运,风格清新秀逸,为当时人所爱重。梁武帝称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有《谢宣城集》五卷传世。

谢跳的家族可以说是西晋东迁以至南朝时代最显赫的家族。谢家在淝水之战之后声誉和地位达到了顶峰。“东山高卧”的谢安引领了当时最时尚的名士风度。谢家在其后频繁的政权交替过程中,都保持着自己所应有的地位,没有太受政治风波的影响,只是到了谢灵运这一代的时候走下坡路,开始不“灵”了。再往后,谢跳的伯父谢综、谢约参与以范晔为首的政变活动被杀害,其父谢纬被流放岭南十余年。

齐明帝建武二年到四年春,他在宣城做了整整两年的太守。谢跳在做太守的这两年,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两年,他不但诗性大发,写出了他一生中最优秀的诗作,而且能够远离朝廷,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不再为争名夺利的事情所烦恼,过了两年难得的清净自得的日子。后人在评价他这个阶段的诗作时,常拿他与他的先辈谢灵运相比,说谢跳之有宣城,犹如灵运之有永嘉。

谢跳所生活的时代,不是一个可以恬然自得隐居的太平时代。在他做太守的前后,帝位接连废立,朝廷里的腥风血雨常常使他睡不安枕,他的好友和上司在不同的政治斗争中纷纷被杀。所以,做宣城太守的两年,虽有欢情,更多的其实是郁闷。

他在那首着名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中,表达了自己想要归隐的志向。这是他在去宣城赴任时所写: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旅思倦遥遥,孤游昔已屡。

晚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

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

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诗的末句“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是引用的一个典故。据《列女传》,陶答子制陶三年,名誉不兴,家富三倍,其妻抱儿而泣。姑怒以为不祥。妻曰:“妾闻南山有玄豹,隐雾而七日不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以远害。至于犬豕,肥以取之,逢祸必矣。”期年,答子之家果被盗诛。这句诗是说虽无玄豹的资质,深藏远祸,却愿乘出仕外郡之机隐遁起来。

谢跳虽有隐居之心,但缺乏真正的行动。他的软弱犹豫的性格决定了他只能在外省太守的位置上徘徊复徘徊,彷徨复彷徨,最终隐居不成,反而被政治斗争所牵连,想逃避都逃避不成,最终冤死狱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牺牲品。

齐明帝建武五年,他已经离开宣城,他的岳父,齐的开国元勋王敬则谋反,派人拉拢谢跳人伙。谢跳本来就不想参与这种政治斗争,如今反而被自己的岳父找上门来,更加苦恼不已。他经过几天的左思右想,反复考量,觉得岳父这样做太冒险,自己不值得陪着去死。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只得将岳父谋反的事情密报朝廷,将自己的老丈人送上了断头台。他的妻子知道是他告密之后,每天都是身怀利刃欲伺机杀之。这件事过去之后,谢跳并没有轻松,他的后院充满了杀气,他要时刻提防自己的妻子,担心她会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杀掉自己。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又有人要谋反,是江佑意欲废掉东昏侯萧宝卷,拥立萧遥光称帝,这次谢跳又被拉入伙。也真奇怪,这些谋反的人也不知道看重了谢跳的什么,凡有谋反的事就要拉上他。是不是他的模样举止就容易给人一种要谋反的错觉呢?我们不得而知。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还是想告发他们,不料被江佑、萧遥光等人早就料到,在他告密之前就联名弹劾他说他图谋不轨,于是被拘大牢,冤死狱中,年仅36岁。

谢跳的血管中流淌着先人昂扬激进的血液,但是又无法驱除天性的怯懦和犹豫不决的性格,这就造成了他这种仕隐不定的人格悲剧。

谢跳在宣城的两年,不问政事,日日游荡于山水之中,是一种典型的吏隐。这种吏隐还和东方朔那种避世金马门的吏隐不同。东方朔是在一个大一统的社会体制下,无山林可隐,只得隐居朝廷;而谢脒的时代实在是山林隐居最兴盛的时代,他却没有那种隐逸的决心,只好迁于外省,做一个外省闲人。这又近似于后来白居易提出的中隐。白居易的中隐我们在前面介绍过,谢跳算是一个做过中隐的吏隐吧,只是后来想隐而不得,自取杀身之祸。

王维:祥隐于朝

王维(701-761),字摩诘。《维摩诘》是佛教的一部经书,5维以此来给自己命名,足见这部书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足见他对佛教的虔诚程度。

王维好佛可能直接受到了他母亲的影响。母亲崔氏是有名的佛教徒。据说,王维的蓝田辋川别墅就是专为母亲奉佛修朽买的。

王维信佛是很早的事情,他自称“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意思是说他拜高僧学佛,从18岁开始,一直学了10年。

王维自称“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他的干名利一靠才华,二靠走关系。他的才华可使天下为之倾倒。才气高,名气大,又有大人物暗中推助,因此,功名、仕途都很顺畅。

王维21岁中了进士,又由于精通音律,做了大乐丞。在肩玄宗时代,能任此职,必须是唐玄宗认为天下第一精通音律的人,而唐玄宗也是极精通音律,所以,能做大乐丞,可见其在戈人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官场的漩涡常常不知在什么时候将一个人卷进去。

一次,伶人们不慎,私自表演了黄狮子舞,他们忘记了这个舞只能表演给皇帝看。这可是个大不敬的罪名。作为大乐丞的王维因此受到牵连,被赶出宫,谪济州做了司仓参军的小官。许多年后,他拜访丞相张九龄,被张九龄召回京师,提拔为右拾遗。那时的王维已是34岁的人了,内心仍在激荡着入世的热忱。

此后,又有三件事,给予了他精神上巨大的打击,使他一步步走向佛隐的道路。

一是李林甫执政,王维被贬外任。以耿直着称的张九龄人朝为相只有两年,就被善于阿谀奉承的李林甫排挤出朝,王维也被贬为河西节度使判官。节度使崔希逸信仰佛教,其夫人笃信更甚,女儿甚至落发出家。这个信佛家庭又唤起了王维向佛的诚心。不过,两年后,崔希逸转任河南尹,王维也人朝为官了。这个时候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王维的朋友贬的贬,散的散,尽管他又回来了,但精神上的压抑苦闷可想而知。

二是失妻丧母。他与夫人的感情太深了,妻子的去世使他不能自拔,立志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做官之心也渐渐冷却,遂转向佛理和山水之中。“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为了满足母亲奉佛修行的愿望,他又买下了蓝田辋川的一大片土地,那原是宋之问的庄院。他苦心经营,建起了20个景点,成为一时的风景胜地。母亲修行其中,他也得便与好友“浮舟往来,?单琴赋诗,啸咏终日”。

这个时期,他潜心佛学,善于把对佛教义理的理解融人人生的体验中、对自然美的感悟中,写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诗,如《渭川田家》《山居秋瞑》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佳句所描绘的意境是那样纯净淡然而又深邃,其中自有禅理佛趣在。

但是,这个时候母亲也离开了他。这一变故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震撼着他的内心,天才洒脱的王维,一下子萎靡不振,形容憔悴。从此,他的情感很少显露在外,外在世界也很少能唤起他情感的波澜。

三是被迫任伪职。天宝十五年,安禄山攻下长安,许多官员都没来得及跟玄宗逃跑就做了俘虏,王维就是这其中倒霉的一个。安禄山授其伪职,他“服药取痢”,伪称得了失语症,装起了哑巴。安禄山平素喜爱王维,绝不会让他从自己手下溜走,于是,“遣人迎置洛阳城,拘于普施寺,迫于伪署”。做了阶下囚的王维,只能任人摆布。安禄山在洛阳凝碧宫大宴手下将士,召梨园乐工演奏,乐工都哭泣不止。王维闻知此事,悲不自胜,暗暗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幸亏这首诗,肃宗返京后,凡做伪官者都被定了罪,只有王维因为这首诗而幸免了。

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是决定性的。面对无道政治、混乱社会,王维选择了亦官亦隐,身不退职,心向佛境的心隐之路。

王维是禅宗的忠实信徒,开始修习北宗,后来转向南宗。他的隐逸思想几与慧能的《坛经》之旨无二致。

他认为“有无”“色空”皆幻,因此,至人要超越有无,达到“了我”“无我”的境界。这样,即使混迹于尘世之中,即使官服加身,身处险恶,也无哀乐于心。这正是他追求的至人境界。

这种“了我”“无我”的境界,既是人生体验的最高境界,也是隐逸的最高境界。何况这又是在“位不离朝”“身不离职”的情境下达到的呢?这种隐逸无逃名之嫌,也洗去了“非汤武而薄周孔”之烈,处于一种超然于物外的无隐之隐的至高境界。

所以,他在《与魏居士书》中,讥讽许由洗耳“尚不能至于旷士,岂入道者之门与”;不满嵇康“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说他是“异见起而正性隐,色事碍而慧用微”;连陶潜的“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也被他讥讽为“人我攻中,忘大守小”。毫无疑问,他是用禅的眼光评价其前的隐者,是以无隐而隐的最高境界自居。

(第四节)酒隐

说到酒,就不能不提起李白。酒人盛唐,首先浇开了浪漫的青春之花,成为其时代精神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李白。盛唐之盛,固然有锦天绣地、满目俊才,却也少不了诗情勃兴、酒气纵横。现代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写道:“酒人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李白是抽象的,李白与诗、李白与酒、李白与青春才是生动的,由此而构成的盛唐的象征、民族活力的象征,是值得永久留恋和怀念的。但李白之后酒便与愁结缘了。

“借酒浇愁愁更愁”,此愁非彼愁,酒人愁肠,也就成了文人墨客向往的境界。梧桐夜雨、芳草斜阳、断鸿声里、烟波江上,唯酒与愁才堪与此情此景相配。李白的青春浪漫过后,传统文化的浪漫激情,也随着盛唐之世一去不复返了。

在宋代的酒隐模式鼎盛之前,酒不仅未能有效地消解悲剧意识,反而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了。时代精神虽然变得柔弱,但内心世界却变得更为细密精致。感于这一时代风气,苏轼提出了酒隐。苏轼的酒隐赋予了酒一种与“醉生梦死”相反的价值。在那里,酒把虚幻与现实的鸿沟弥合起来,搭起了一座让人自由出入于精神与现实的桥梁。这座桥梁不是把人引向泥潭,而是把人超生到了理想的云端。

但是,在苏轼以前,从魏晋六朝起,酒隐的故事就已经开始流传了。

1.阮藉:眸酒保身

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官做得也不低。可是阮籍3岁的时候,阮瑀就死了。因此,父亲并没有在政治上给儿子什么帮助。

史书记载阮籍“容貌环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经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曰忘归。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他做过司马氏的步兵校尉,但实际上又跟司马氏集团有相当大的矛盾。乱世之中,他常以醉酒保身,司马昭想与他联姻时,他竟会大醉60日加以拒绝。

阮籍嗜烈酒、善弹琴喝酒弹琴时往往长啸,得意时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实可谓“我今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其痴狂之态,可见一斑。

相传琴曲《酒狂》是阮籍感怀之作,全曲以三拍节奏、大跳音程、轻重拍颠倒的韵律,淋滴尽致地刻画了醉意朦胧、步履蹒跚的形象。阮籍一向蔑视礼教,好酒,醉后便睡在卖酒的美妇身旁,因其行为怪异,美妇的丈夫也不认为他有什么不轨之意。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按照礼数,男女有别,他不得去送行,可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一些道学家对此指指点点,阮籍满不在乎地说:“孔盂礼教,与我何干?”还有一次,他听说隔壁有一未嫁之女因病夭折,竟也不顾世人议论,跑到灵前大哭一场,尽哀而还。

一天,阮籍和友人在下棋,忽然有人来报其母去世。友人知其事母至孝,力劝他速速回家,阮籍则坚持下完棋,然后饮酒三斗,放声大哭并吐血。母亲去世,他并不特别安排丧事,友人裴楷前来吊唁,只见阮籍醉卧在地,裴楷依礼教跪地哭悼,哭完就走,也不在乎阮籍对他的不理踩。

阮籍常用白眼对付礼俗之辈,用青眼接待知音。嵇康的哥哥嵇喜前来吊唁,阮籍翻着白眼,致使嵇喜不快而去。嵇康知道后,由于了解阮籍的性情,就干脆提着酒坛携着琴去看他阮籍果然高兴。阮籍在服丧期间,依然无视礼法,我行我素,参加司马文王的宴会,喝酒作乐。但他这些无视礼教的行为,在当时却得到了上流社会的认同。

据《世说新语·栖逸》记载:阮籍的啸声可以传几百步远。一次,阮籍去拜访苏门山中的一位真人孙登,孙登也是一个隐士。他对着真人谈天说地,激扬文字,可真人却似听而不闻,一声不响,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阮籍无奈,就干脆对着真人长啸起来,这下真人开了尊口:“请再来一次。”阮籍再次长啸,然后就下山了。到了半山腰,山谷中忽然回荡起优美的陈声,阮籍抬头望去,原来是真人在长啸不已,幽妙和谐。受到真人晡声的感染,阮籍写出了着名的《大人先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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