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站在窗子前,外面是一块草地,这可能是一块野草地,在楼群的死角,似乎没有人来修剪过,呈现着纷乱蓊郁的生机。有几棵小草挺着细细的茎,上面托举着几乎可以忽视的花朵,阳光是公平的,一样照耀在这块草地上,像母亲喂养着乳汁。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在草地上欲飞欲停,让人浮想联翩。
我站在窗子前望着,身体内有一种欲望在被唤醒。
身后的嘈杂似乎远了。
我转过身来,和老护工的目光正好相撞,老护工一直在背后盯着我,这让我的心里很不悦,他大慨也看出了,讪讪地说:“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有答理他,在床前坐了下来。
想家,这是一个挺俗的字眼,我不想用这个思维来界定我的情绪,但此刻,我直的想出去走走,不想待在这病房里,局限自己。我不应当是一个病人,因为我除了耳朵疼痛外,我的一切都是健康的。我为什么要和这些病人堕落在一起。
下午吊过水之后,就是一段长长的空闲时间,我想出去走走。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戴着太阳帽,走出病房,一股热气直扑上脸。外面的阳光是明亮的,仿佛可以穿透人的身体,让人变成一个发光体。知了在拼命地鸣叫着,甬道上人群来来往往着,有穿着白大衣的护士,有来看望病人的亲戚朋友。
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是马路了。马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我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凉里。在医院里,和那些病人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一个健康的人,而走出医院的大门,现在站在这个明亮的世界的一角,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虽然没有镜子,但我可以想像到我的面容,木讷、痴傻、卑微,甚至我的身子都是弯曲的,瞧我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神采奕奕,步履轻健。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健康的世界里。瞧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位女子,高挑的身材,白色的衣裙,丰满的胸部,棱角分明的面部,分明是大师手工打造的,她那么近地从我的面前走过时,空气中飘过一阵淡淡的清香,不是那种香水的香。我这样的望着,忘记了自己究竟要干啥。
我想再回到病房里去。
就在这时,一位女士从医院里面走出来,她戴着墨镜,肩上挎着一只白色的小包,打着一把遮阳伞,婀娜地从我的面前走过。我一看,就知道她是护士马利,但她可能没有看到我。我刚想走过去和她打声招呼,但她已走远了,我想就算了。
马利这是下班回去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这样想。
忽然,我对她的去处有了神往,我不由转回身,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看到她在前面走着,我张望了一下。她的背影有着一种魔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她向前走了过去。我是被一种魔力拽着的,由不得自己了。这样走过几幢楼后,开始拐入一条巷子,我忽然意识到,我这是在跟踪,跟踪一个人,是多么的可怕,可耻。过去只有在电影里看到,一个坏人跟踪一个好人,或者一个特务跟踪一个交通员,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但我没办法阻止自己对她的渴望,就像我过去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的一句名言,一个女性在前面引导着你走。不,她是女神。随着她的脚步,附着在她身上的裙子打起的褶皱,腰肢在迈步时轻轻地扭动,丰满的臀部像要牵着我的手,我不能拒绝。她既然能走着回去,说明离她住的地方肯定不远,我可以陪着她走,我想看看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可能是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把头朝后一甩,我惊慌了一下,要是被她发现多不好意思。但她没有发现我,我赶忙把太阳帽再压低一下,把自己的面部遮在长长的帽沿底下。
走过一个铁道口,正好有一列工厂区的火车通过,前面拦了一群人和许多车辆,我看到她也站在那些人的后面。巨大的火车头轰鸣着缓慢地从面前通过,接着是长长的黑黑的车箱。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我的耳朵忽然开始剧痛,疼痛像一只铁锹在用力地朝我的头颅深处挖掘,要挖出里面的肮脏。我用双手紧捂着耳朵,蹲下身去,我想治疗的成果可能前功尽弃了,我的身上汗津津起来。
火车过后,栏杆打开,人流车流向潮水一样奔流起来,一时,道口混乱无比。她的身影也消失在这人流中了,我失去了目标,脚步迟疑起来。然而,就像在洪水中漂起一片树叶一样,人流稀疏过后,我又在前面看到她那白色的身影了,我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这时耳朵里的疼痛在慢慢消失。
前面是一个小区,楼群是歌特式的尖顶,上面涂着金黄的颜色,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无数个窗户像岩石一样层层叠叠地累积着,每个窗户后面,就是幸福的家庭吧。
马利拐向小区,我想,她可能就住在这样富人区了,这样的楼房才配住下她高贵的身体。我的跟踪就要结束了。
我看到她走过去了,但没想到小区旁边还有一个巷子,她走了进去,巷子长长的,两边是高高的砖墙,墙面上已有些破旧了,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办证号码、租房启事等,地面是沙石的,坑坑洼洼。我跟在马利的后面,不知道她要把我带向何处,尽头是什么谜底。
墙上贴着一则《寻人启事》,是一位年轻的男子头像,面孔清癯,眼睛忧郁,两只大耳朵仿佛蝴蝶张开的两只翅膀,启事里说他有精神分裂症,好幻想,爱做傻事等特点,最近不慎走失,希望他看到启事后,立即回家,如有知其下落也请通知家人,家人表示重谢等等。
走了几分钟,巷子结束了,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几幢破旧的瓦房,大概是留下的老工厂集体宿舍。房子前有几丛低矮的杂树,还可以看到当初这里没被开发时的原生态模样。平房的四周都是高耸的楼群,为什么开发商独把中间的这一块地遗留下来了呢?
我站在附近的一丛灌木后面,看到马利收起阳伞,站到一间房子的门前,然后,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又关上了门。显然,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马利,她怎么就住在这样简陋的房间里,我感到失望,感到世界的不公平,我想把她从里面拯救出来,但我不可能,我是一个小人,还在偷偷摸摸的跟踪哩。
我蹲下身子,傍晚的阳光已没有了力量,但光线还是很明亮的,知了还在歇斯底里地叫着,没有一丝停息的意思。灌木的影子覆盖在我的身上,仿佛也把我压缩成黑色的一团,裹挟进马上就要降临的夜色里去。
我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近这幢平房,红色的砖墙太老了,仿佛用手就可以抠下一块来,瓦片下的木桁条有的已经腐朽,每家门上的红色油漆已斑驳,露出木头的底色。木头的窗棂也破裂着,让人怀疑是否能关紧。我估计着来到马利住的房子后面,屋里亮着灯,远远望去,她白色的裙子已换下了,穿着蓝色的短袖睡衣,正在厨房里忙碌。另一间可能是她的卧室了,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看了一下,里面是一张床铺,床的前面是一个梳妆镜,窗子下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我借她的书《守夜人札记》,可能是随手扔上去的,书歪斜在桌面上。
我只看了这一眼,叹息了一声,赶紧撤回身,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