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静静等着查房。
我已是一个病人了,我躺在这张床上,就要享受医院周到的服务,我现在已有了这方面的依赖,觉得做一个人就应当要这样,而不应当被人遗忘。
医生来问我耳朵疼痛减轻了没有,大小便正常没有。
马利照样穿着白衣的大褂子来了,身后跟着另一位推车子的护士。马利又恢复了她的高贵,她天使的模样让我望尘莫及。但她不知道,我已知道她住在那排平房里,孤身一人。
她来到我的床前,两只乌黑的眼睛在白口罩的上方朝我程序化的看了一眼,但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躁动,我保持着平静。
她问,18床,睡觉还好吗?我在她的面前永远就是一个数字。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她说话的声音是柔柔的,有着毛茸茸的感觉。
我说,我昨夜有点发烧。
我期望着她的手能抚一下我的额头,或者俯下身来,仔细观察一下我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她拿出一根体温计,用手甩了两下递给我说,量量体温吧。我接过来,把体温计夹在腋下。马利又翻到我的处方单上,看了看,说今天还得吊水。说完,弯下腰,到车子里拿出三个小瓶子,挂到钩子上,把一根一次性的输液管插进去,然后给我吊水。
马利的动作十分轻柔,手中很亮的针头刺进我的皮肤里,就像在做一件工艺刺绣,然后,她轻轻地抚几下我的脉搏,把吊水的流量仔细地调整好,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她是在我的认真注视中,做完这一切的,她更不知道,我内心里对她的渴望,如果感应是有力量的,她应当会被我左右,但这不会发生。
吊上水,我躺在床上,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里面的水面不断地冒着气泡,在小小的空间里制造出天堂的想象,长长的管子垂下来,落在我的手面上,那是上帝的一只手在挽着我吗?我想起了一些诗句:在一张纸上练习,让我汉字的名字被一个阿拉伯数字代替,练习让一枚针头从手背刺进我的静脉,接通一场火焰,过去在一张纸上练习,幼稚还堆积在墙角,被灰尘覆盖。现在,白色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病痛高高地悬挂在一枚钉子上,在我的眼前晃动。纷乱的状态,陌生的光亮,静静地流进我的体内,不再回头。
“今天是几了?”护理19床的男孩父亲过来问我,在这个病房里,他们都默认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总爱找我说,但男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点不高兴。
我说:“是4月22日。”
“我不是问阳历,我是问阴历。”这个男子长着瘦高的个子,脸上黄黄的,好像缺少着营养,他仍站在我的面前。
我用手机换算了一下,对他说:“今天是农历十六。”
“哎呀,要下秧了。”男子说着,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
我已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话了,我一下子想起故乡里那些一畦畦的秧田,秧苗绿茸茸的鲜嫩嫩的生长着,长大了,再经女人的手拔出来,移栽到大的秧田里,生长成一片秋天,收起堆堆金黄色的稻谷。
老护工又过来和我说话。我开始对他有了一些了解,老护工是近郊农村的,老伴已在八年前去世了,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他想趁现在身体还能动,挣上点钱攒着,预防晚年。老护工护理的这个病人,是重症,大小便不能自理,不能说话,因为他是公家人,看病的钱全报销的,几个孩子,几乎没见来过。
“养孩子有屁用。”老护工直言不讳的说,“我护理他有大半年了,就是为了两个钱,要不我这一头白发,带孙子的人了,可来给他倒屎倒尿。”
老护工说:“我还去干部病房护理过哩,干部病房高级啊,一个病房一张床,有卫生间空调,农民住院都住不起,这些公家人住院还分干部不干部的,以前我没干过护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才感到农民是真伤心。干部病房的人还没普通病房里的人好护理,我在干部病房护理过一个干部,在我去之前他就已换过28个保姆了。我不信,就去了。他一个人住在一个大的房子里,门窗不给开,怕有细菌进来,窗帘要拉上,怕外面的光,这样做不如意那样做不如意,我干了半个月,就走人了。”
19床的小男孩,是尿道有问题,小男孩上初一,现在休学了。我没见他看过一本书,只见他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那些哭哭叽叽的港台肥皂剧。小孩子的父亲,常常要看他的******恢复得怎样了,他就不给看,有时父亲偏要看,就揭了他的被子,在小男孩的胯子里翻来覆去地瞅,小男孩就一边用手挡着,一边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我不明白,一个尿道有问题的人怎么和一个耳朵有问题的人住在一起?尿道是生殖器官,它是属于下半身的,用来排泄的。而耳朵是和脑子连在一起的,是上半身的,是高智商的,尿道有问题有何作为?耳朵有问题出过著名的人物,如凡高、贝多芬等,现在把尿道的问题和耳朵的问题混在一起住,有点荒唐的戏剧味道吧。我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好笑,人间充满了喜剧。
病房里的事日复一日,重复单调,即使一个健康的人,在里面过不了多久,也会成为病人的,这大概就是信息场的作用,因为你永远是一个病人,而不是医生。
吊完水,我下床到走廊上去走动去动。
路过护士值班室,看到马利坐在大台子后面,低着头,我知道她肯定又在看书。她的高贵与白色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相融。我不敢有丝毫邪念,我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在喊我,18床,18床。不用回头,我知道是马利,声音里有着毛茸茸的感觉,即使是高音部位,也是平和的而没有尖锐。
我回过身来,马利站在台子后面正朝我笑,我走了过去。马利没有戴口罩,她白皙的面容完全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从没见过马利的笑是这么的美丽。
马利问:“18床,这本书你看完了吗?”
我瞅了一下,她拿在手里的书是《守夜人札记》,我说:“看过。”
马利说:“哈,写得真好,我都抄了几段了。”
我说:“你抄的哪几段。”
她找到给我看。
我故意说:“不好,我不喜欢。”
马利急了,她问:“18床,你说哪里不好?”
我故作高深地说:“作者看到的都是生病了的空间,给人很大的压抑。”
马利说:“18床,看样子你的水还挺深的啊。”
我说:“我没有水,有水也是你们护士天天给我吊进去的。”
马利捂着嘴咯咯地笑了,笑声在我的耳朵里是圆形的,像一颗颗珠子在滚动,我已忘记我的耳朵是一个病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