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住院是因为我的耳朵生病了,别人站在我的对面说话,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都会发生被敲击的疼痛,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每次疼痛使我感到里面有一堵墙,有人在不停地抡着巨锤在敲击,这耳朵里难道也有违章建筑?眼下,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到处都在搞拆迁,到处都是敲击的声音和倒塌的声音,这个城市的耳朵也在疼痛吗?我觉得我不是耳朵生病了,而是这个空间生病了。
首先,耳朵就是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随着听觉而外延的,它能听到多远,空间就有多大,因此,空间不光是眼睛看到的,脚步能走到的,还有耳朵能听到的。一个生了病的空间,如我们在深山里,看到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到处长着厚厚的苔藓,倒塌着腐败的枯树,散发着阳光照不到的霉烂的气息。
一个生了病的空间,是令人痛苦的,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瞬间可以威胁生命。那些自杀的人,就是空间生了病。而一个生病的肉体,是容易治疗的,中医可治,西医可治。因此,我的耳朵痛了,我首先寻找的是,我的空间在哪里生病了,而不是怀疑我的肉体生病了。
一个人丧失了聆听,他的全部世界就变小了。然而耳朵是五官中最无奈的,它不像眼,不喜欢看的东西就闭上。也不像鼻子,遇到难闻的气味,将其一掩,换成嘴来出气进气,虽然别扭一些,但可以过去了。你听到了什么?这样的问话让我的耳朵感受到了压力。我常常好奇地想听到什么,又常常不想听到什么,但这由不得一个正常的耳朵所决定,有时我正常的耳朵却被弄得不正常了。耳朵无辜,它只能像一个奴隶忠心耿耿地服务。
这些天来,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生活的空间,一下子全垮塌了,只剩下狭小的一角,动弹不得,没有了出路。
刚开始,我对耳朵的疼痛没有在意,但疼痛却在加重。
今天上午,我打了一个出租车,到了安徽中医学院,先是挂了号,看神经内科,医生说,是突发性耳聋。这个词我还同听过,我显得有些慌张,不知所措。要住院的,医生又说,不妨挂号再看一下耳科,因为神经内科看不见耳朵里面的情况。于是,又到耳科看了一下,诊断仍是一样的,要住院。
我拖着沉重的脚子,在医院的楼梯上上上下下地走动着,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该要住院了,钱是省不得的。办完手续,我背着包,拿着住院单到10楼去找护士长,护士长把我的住院单子放到一个铁夹子里夹好,与另外一个护士小声地商量了一下,说,就住18床吧。然后,护士长就对走廊里的另一位护士说,喂,安排一下18床,住院。走廊里有两个护士推着手推车,大概在整理病房,就应了一声。
我被护士领了过去,18床在中间,空着,边上的两张床已住了人,一张床上住的是一位老者,一张床上住的是一个小男孩。
我一走进来,就有一位老人笑嘻嘻地迎上来说:“哎呀,伙计,你人真不错啊。”老人是20床的护工,瘦高的身材,头发全白了,穿着一身蓝布衫子,颈子的一粒扣子扣得很严实,下摆的一粒扣子却敞开着,一条皱巴巴的蓝裤子,趿拉着一双黄色的塑料拖鞋,仿佛与我已认识了好久。
我对这里的一切很陌生,而且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我不想把自己归属在病人的行列,因此,我对护工猛的热情还不习惯,还不能回以热情,我只是叹息了一声,淡漠地说:“耳朵病了。”
老护工听到我的叹息,说:“小伙子,不要想不开嘛,有什么叹气的,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他热情地开导我,我的叹息仿佛使他也感到了十分的沉重,他不能袖手旁观似的。
这时,两个护士过来,把床上原来的床单撤掉换上一床新的,叠好,又轻盈地走出去了。
我放下包,躺到了床上,刚才在门诊处跑来跑去,已有了疲惫,现在,我躺下来时,感到了全身的放松。
不久,护士来给我量体温,做登记,然后走了,我算是正式的病人了。
我躺在床上,我的身下不再是家里那松软的温情的床了,而是一张病床。病床有一点硬度,透到我的身上,洁白的床单和家里床上的花被单在我的眼前交错着,使我的身体不知所措。
一个女孩子在喊我的名字,声音清甜清晰,这种声音使我惊了一下,我很少被这种女性的声音喊过的,我本能地答应了一声,立即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这才注意到是一个护士在喊我,她端着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些药水等东西,护士来吊水了,这才清醒意识到,我是在医院里。——后来,我知道她叫马利。
我伸过手臂,护士用橡皮管子在我的手臂上系紧,然后,叫我握紧拳头,再用手拍拍我的手面,几条青紫的脉搏就突现了出来。护士用药棉凉爽地擦过,然后取出那枚针头,轻轻地刺了进去,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只感到一阵被咬噬的痛后,那枚金属的针头已长在了我的皮肤上,药水正沿着透明的塑料管子,从高处流下来,流进我的身体里。
我久久地凝望着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塑料管子,忽然感到,这是我的血脉在延伸,延伸到了体外,一头钻进了高处的那只塑料瓶子,像大草原上经过干旱迁徙的牛群,埋头在河流里饮水。
我两只眼睛第一次盯着这只瓶子,我在陌生的背后,渐渐生出了许多了悲愁。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病房里的人都拿着碗盆去打饭,饭是一个馒头,一碗稀饭,外加一点小菜。19床的孩子来自乡下,他的父亲护理他,他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一罐咸菜,咸菜是炒熟了的,掺着咸肉装在一个玻璃罐头瓶里,看起来很像是一件工艺品。而我是第一次,饭还没有着落。
老护工也打来了饭,他送到我的面前,要我拿个馒头吃,我还不习惯吃陌生人的东西,老护工很热情地一遍一遍劝我吃点,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不吃的,吃饭有什么客气的。”老护工这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说:“对不起了,是我不像话啦。”我说:“没什么。”我始终不明白老护工的热情缘于何处,这中间应当有一个环节被省略了,让人受不了。
一瓶水吊完了,我就按床头的铃,护士来重新换了水,并且关小了输液器,说输得太快了。
吊完最后一瓶水时,天已黑下来了,我开始收拾一下,准备回家。我的家离医院较远,要穿过整个城区,但好在有一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也很方便的。
看我有要走的意思,老护工有一丝欣喜,对我说:“这个床,我晚上睡了。”至此,我才明白老护工热情的用意了,我本不想同意的,自己的床铺让别人睡,这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但自己走了后,又怎么能管着呢?只好说:“你可以睡,但不要弄脏了。”老护工满口答应,说:“不会弄脏的,你看我老头还不脏吧。”
我从病房里出来,外面的夜色已深,满眼都是灯火,让我感到有点身在世外,走在马路上,也有了异样,过去是一个健康的人的脚步,今天却是一个病人的脚步了。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宽阔而松软的床铺接纳了我,我的身子开始慢慢还原。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过去,每天这个时间是赶去上班的,今天,我开始赶往医院。
我准时赶到病房,睡在白色的床铺上,护士来给我吊水,喊,18床,现在我已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就叫18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