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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夭折

1

自从那幢筒子楼被拆迁之后,北北就搬到医院旁边的这幢平房里来住了。

平房是厂里盖的,有些年头了,外面红色的砖头****着,里面白色的墙壁已经发黄,认真看还能隐约地看到当年写的“大干快上”之类的口号,房屋空间宽大。位于镇上黄金地带的那幢筒子楼拆迁后,为了安置拆迁户,厂里把这幢闲置的平房进行了隔断,把那里的住户迁了过来,暂时过渡一下。据说那幢筒子楼拆了后,将盖一座漂亮的小楼,但这是领导住的,这些拆迁户再也回不来了。

北北是车间里的一位技术员,才搬过来住时,还不适应,有几次下班,还走到老房子那儿去了。直到走到跟前北北才知道,这儿已不是自己的家了。北北仿佛从那些空洞的门洞里又看到女儿跑进跑出的小小身影,北北惆怅了一会儿,才骑着车子离开。

这排平房的南面是一片荷塘,夏日里一片碧绿,硕大的荷叶层层叠叠,有雨的夜晚,雨点仿佛打在千朵万朵的雨伞上,发出噼噼叭叭热闹的声音,第二天早晨,荷塘里升起了朵朵粉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荷花,真让人浮想联翩,仿佛那里面曾经诞生出一位美人来。

平房的北面隔着一堵院墙就是镇上的医院,自从搬过来后,北北经常听到从医院里传来的哭泣声,有男人如牛哞的嚎啕,有女人呼天抢地的哭诉,才开始时,北北还不习惯,慢慢的就适应了下来。这儿还是新闻传播最快的地方,比如说,有一次镇南头的一位婆婆和媳妇吵架了,婆婆带着小姑把媳妇打了一顿,媳妇的老公在外打工,媳妇觉得暗无天日了,一气之下,就在婆婆的碗里下了毒,婆婆吃着了,送来医院里抢救,一边是塌了天地哭诉,一边是派出所里的人来来去去地调查,气势很吓人的。

北北住在这儿,时常门被同事敲开,他们来医院开病假单,有时找不到医生,就到北北家里来坐坐,聊聊天,喝喝茶,这样叙着叙着也就说出满肠牢骚,什么张三李四的,北北听了觉得挺新鲜的。

这几天,北北的妻子带着孩子一道回娘家去了。休息天,北北正在家里睡觉,门又被咚咚地敲响,北北开了门,是朋友老高的儿子地震,地震对北北说:“北北叔叔,我爸爸喊你去我家喝酒。”

地震是那年这儿闹地震时出生的,家里就把他的小名叫地震了,地震才上小学二年级,说话声音还带着清亮的娃娃腔,二只大眼睛乌溜溜地转来转去,没有一丝阴影,由于走得急,声音里还有着喘息。

北北把地震让进屋,问:“叫我喝酒干啥?还有谁?”

地震说:“不知道,我爸叫我来喊你的。”

北北锁好门,就和地震走了,途中地震遇到了一个小同学,他上前打了招呼,小孩子打招呼很简单的,也不像大人还会寒暄几句,只是装几下怪脸。

看到地震家了,地震朝前跑去,精斗斗的,对屋内高兴地喊到:“爸爸,北北叔叔来了。”

老高并不在屋内,而是在门前的小厨房里,老高擦着手上的水,笑呵呵地出来,把北北让进屋里,北北坐下来,老高开始去找杯子倒水。

北北问:“叫我来吃饭干啥?”

老高说:“你搬走后,一直想请你吃个饭,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北北说:“哎呀,高哥你客气啥。”

过了一会,老高的妻子秀丽也从厨房里进来了,北北起身喊了一声嫂子好。女人笑着,说:“你坐你坐,刚才,我在厨房里正忙着,丢不开手。”

北北开玩笑地说:“嫂子,今天做啥好吃的?”

“土菜,你一吃就知道了。”秀丽说,秀丽高高的身材,一缕细发在额头上斜挂下来,像一只小手在摘取她脸上甜美的笑容,秀丽说话做事很利索的。“你老婆孩子呢?怎么不来。”

北北说:“他们回娘家了。”

“哦,那你一个人在家,也不来坐坐,不能人走茶凉啊。”秀丽开玩笑地说。

“哪能。”北北不好意思地说。

“北北你和你高哥说话,我还要去厨房烧菜。”秀丽说话眼睛里都是笑意。

北北说:“嫂子你忙你的。”

老高和北北都在镇上的一个机械厂里上班。北北刚大学毕业分来时,老高给北北许多照顾,像一个兄长一样,两家人多年来保持着亲近的走动。后来,机械厂与外资合资办了一个新厂,北北离开了原厂,到新厂去了,老高还留在原厂。

老高拿来一盒茶叶说:“这是今年的新茶哩,刚从皖南带回来的。”

老高把茶叶放到玻璃杯子里,倒了开水,茶叶先是漂在水面上,接着就一片一片地往下沉去,最后水面上就只剩下一二片了,杯子里的水也有了淡淡的绿意。

北北端起喝了一口,说:“香。”

屋内阳光很明亮,墙上贴着几张中国地图,地图的旁边贴着一溜奖状,北北看都是地震的,北北说:“地震学习不错哩,得了这么多奖状。”

老高说:“这学期没得到,我问他为什么没得到,他说本来应当有他的,但老师发到他跟前时,奖状没有了。”

北北听了就笑得前仰后合,说:“地震还挺幽默的哩,是个幽默大师。”

两人坐在桌边说话,一会,地震端来了一盘相棋,要和北北下一盘,地震爱下棋,水平还不错,过去每次北北来都要和他下一盘。北北接过棋盘,和地震一边码棋子一边说:“哎,棋艺进步了没有,不要再悔棋了。”

地震说:“你不要看不起人家好不好,我们走着瞧。”

二人很快就杀到了残局,北北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他感到地震下棋的水平还真不懒,不能小看了,要用点脑子,地震也托着腮,觉得对手不容易对付。这个时候,地震一不小心,走失了一步棋,北北趁机把它吃了,这可是关键的一步,谁的子少了一个,谁就死输了。地震回过神来,要求悔棋,北北不让,说:“男子汉大丈夫,悔啥棋。”

地震用手中的棋子敲得棋板地响,说:“这一棋不算,重下。”

这时秀丽已端菜上来了,对地震说:“跟叔叔闹啥,吃饭了,不下了。”

地震不平地收了棋,把棋盘放在沙发的茶几上,棋子散乱在黑色的格子里,地震喊道:“我不服。”

老高拿来一瓶酒,用玻璃杯子倒了起来,边倒边说:“这样方便,省得用小杯子不停地倒。”

北北酒量不行,忙说:“不行不行,高哥我喝不了这么多。”北北拦着拦着老高已给他倒了半杯。

秀丽就怪老高说:“北北喝酒不行,你少倒点,不要让他喝多了。”

老高说:“不多不多,我还能不知道。”

秀丽不愿意,把北北的玻璃杯拿来,朝老高的玻璃杯里倒了一些,这才放下。

北北接了杯子,说:“嫂子你不要忙了,马上我来敬你一杯酒。”

秀丽说:“还有两个菜就好了。”说完转身就去厨房了。

老高热情豪爽,酒量好,他端起玻璃杯子就喝了一大口,北北不胜酒力,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看老高把那些晶莹的液体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倒,十分地羡慕。

老高让北北吃菜。桌上的菜都是土菜,盛在粗瓷的碗里,北北的面前是一碗泥鳅,黑瘦瘦的,每条泥鳅都弯曲着。这是镇子边大沙河里的特产,叫沙鳅,沙河里水清沙细,这种沙鳅就生长在里面,吃不到泥土,只吃沙子,所以个头小,但营养丰富,肉细腻。

一会儿又上来一菜,是一盆小鱼,鱼小浑身透明,盛在碗里,如一盆开放的花。北北问:“老高这叫什么鱼?”

老高说:“叫呆鱼,这种鱼长年生长在深山的小溪里,见到人也不知道躲避,你只管伸手去抓了,所以当地人就叫它呆鱼。有时呆鱼聚集在石头下,捕鱼的人用一把铁锤猛一砸石头,就把它们震昏了,它们漂在水面上,尽管下去拾。”

北北一边吃一边听老高说每个菜的故事,很快上满了一桌子,还在上,就架起来了。北北说:“不要上了不要上了,吃不掉的。”

老高喝得满面通红,话也大声起来,说:“这些菜都不值钱哩,都是自家产的。”

地震端了一盆菜来,地震手里托着木托盆,稳稳的,北北伸手把菜从托盘端到桌上,老高说:“儿子,来敬你北北叔叔一杯酒。”

北北说:“哎呀不要为难他,他还是一个孩子。”

老高很得意,对地震说:“熊家伙,还不喊叔叔好。”

北北说:“喊过了喊过了。”

老高从玻璃杯里倒了一小杯酒递给地震,地震接过,眼也没眨一仰脖子下了肚,和老高一样的好酒量。

北北赶紧夹了一块瘦肉给地震,地震用手接了大口地吃起来。北北还要给他再夹,地震跑开了。

二个人已喝了不少酒,酒意一点点地从北北的心坎深处浮上来,老高也喝得有点高了,来了兴致对北北说:“年轻时,我给沙河写过诗哩,我背给你听听,说完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就朗诵道:清清的水在心头缠绵/我不愿走得更远,远离/远离我的沙河……”这个事北北已不止一次听老高说了,老高对自己年轻时写过诗,很怀念很得意,但北北还是听他把这首诗朗诵了一遍。然后夸奖说:“徐志摩,徐志摩的味道呢。”

老高说:“今天的土菜吃得咋样?”

北北说:“好。嫂子怎么还不来,我要敬她酒的。”

老高带着北北到厨房去,厨房里热气腾腾,秀丽在灶上一边炒菜一边说话,厨房里坐着一位老人。原来是老高的岳母,老高的岳母从乡下来了。老人穿着深色的衣服,站起身来,笑呵呵的,一看就和秀丽一样的清爽。

北北忙上前说:“大妈,你怎不上桌去吃?”

老人说:“你们吃你们吃,要吃好哟”。这儿的风俗,家里来了人,女人是不上桌喝酒的。

秀丽停下来,怪老高说:“你把北北带厨房来干啥,你喝多少酒喝成这样子的,脸红脖子粗。”然后,拉着北北的手说:“大兄弟,走,我还没跟你喝一杯哩。”

北北被秀丽拉到屋内,又喝了一大杯酒。

2

今天晚上,北北吃过晚饭,正在家里看电视新闻,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哭泣声,北北关小了音量,认真一听,果真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音弱弱的,起伏的,断续的,像在一场悲伤之中。北北把音量放高点,继续看电视,但一会儿,女人的哭声又高了起来,北北听惯了医院里的哭泣声,但今天这个声音有点不同,干扰了他的思路。他关了电视要到医院那边去看看,到底是啥事情。

北北关了门,趿拉着鞋走出来,天空是沉静的黑,月亮只有一条快要被黑暗吞没了的边,星星散乱着,像撒在地上喂食小鸡的米粒。北北绕过一截院墙,就到医院的大门口了,北北弯下腰把拖鞋里的小砂粒倒了下来,走进去,是医院的急诊室,门头有一个不大的灯泡,平时总是晕黄地挂在那里,现在,灯光下聚集着一圈人,北北一看就知道是在抢救人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现在听起来更加真切了。

远远的,北北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在往躺在床上的一个人的口里灌水,北北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喝农药的人。

北北从人影中看到躺在床上的是一个不大的孩子,北北心里惊了一下,自尽是大人的事啊,难道这么小的孩子也看破红尘了?北北叹息了一声。

忽然,一个身影冲到北北的跟前,北北一看,是秀丽,吓了一跳,秀丽满面的泪水,头发蓬乱着,神情沮丧地拉着北北的手说:“大兄弟不得了了,地震喝药了。”

地震喝药了!北北心头一惊,他问:“嫂子,这是咋回事?”

北北赶紧到近前一看,床上躺着的正是地震,他的身子显得如此的弱小,眼睛紧闭着,全身已经湿透了,一根塑料软管伸进他的嘴里,一位年轻的医生正从喇叭形的漏斗里给他灌肥皂水,地上吐出的水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农药味道,流了一地,一位年轻的护士在旁边给医生做着助手。

秀丽把北北拉到一边,刚一说话,泪水就又下来了,她嘤嘤地抽泣着说了事情的经过。地震口袋里有五十元钱,被秀丽洗衣服时掏出来了,秀丽问他从哪搞的这么多钱,他说是从家里偷的,秀丽一听就生气了,把他关在屋里让他写检查,并对他说,回来看你爸不打死你!秀丽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地震,自己就去厨房里做饭了,地震可能认为这下子不得了了,怎么就在屋里找到了上次打虫用剩下的半瓶农药,然后喝了。地震喝了药,就跑过来,拉着秀丽的手,要她抱抱,说他心里好难受。秀丽嗅到了他嘴里的农药味,吓死了,问他是不是喝药了,地震望着她点了点头。

秀丽妈呀地叫了一声,又恨又疼地抱着他,地震虎虎的额头上已有了汗水,眼睛的胆怯更加深了,女人扔下手中的活计,领着他就往医院里跑,医生马上开始急救,一边搅好肥皂水,一边配解救的针剂,地震看到肥皂水,拿起瓢舀了就喝,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就喝了一瓢下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地震抬起头喘着气望着秀丽,他大概认为这样吐了出来就没有事了。

秀丽蹲下身子用手抚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哭着说:“儿子,不行,还要喝。”

地震说:“妈妈,好难喝。”

秀丽的眼水又哗地流了下来。这时,地震的叔叔和门邻听到情况也赶来了。

医生和护士把急救床抬到门外,把地震放到床上,这时地震的面色开始发白,神情已黯然下去,他望着秀丽,秀丽说:“儿子不怕,一会好了,我们就回家。”

年轻的医生拿着一根软而粗的塑料管子从地震的口中,插到他的肚子里,用明亮的铁钳撑在他的牙齿间,高高举起另一头的喇叭口,开始洗肠。

北北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安慰秀丽说:“嫂子,你要镇静,医生不是在抢救吗?地震不会有事的。”

秀丽拉着他的手,用力摇着说:“地震要是有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

北北问:“高哥呢?”

秀丽说:“他上夜班去了。”

北北问:“他还不知道吗?”

秀丽说:“给他打电话了,过一会他就要回来了。”

北北走到抢救的床前,只见地震躺在上面,头歪斜着,嘴边的水不断地往外流着,衣服已经湿了,北北轻轻地喊:“地震。”地震的眼睛紧闭着,已经神志不清了,北北的耳边又响起他下棋时的喊声,我不服,这个活泼的孩子现在就这样如木头般地躺在眼前,北北的喉头不禁紧了一下。

医生喊:“来人帮忙一下。”

北北和地震的叔叔走上去,医生教他们按住地震的四肢和头部,因为床上固定用的带子都是给大人用的,地震用不了,只有用人按着,这样地震就不能动弹了。

医生继续给他灌水,每灌一下,地震的四肢都要蜷缩一下,像柔软的橡皮。

过了一会,老高喘着气跑过来了,他一眼看到床上的地震就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我的儿啊!”

大家都劝老高说:“不要这样,正在抢救哩。”

护士开始给地震吊水。趁这间隙,医生把老高叫到一边,给他说起抢救的情况,老高镇静下来,求救地说:“一定要救活我的儿子。”

秀丽见到老高,哇地蹲下身去哭了起来,老高把她拉了起来,问她是怎么搞的,女人开始给他说了起来。末了拉长了哭声说:“这伢子怎么这样糊涂呢?”

过来几个人就劝老高说:“你俩要好好配合医生,谁也不要怪谁了,现在救孩子的命要紧。”

医生翻开地震紧闭着的眼皮,用小小的手电筒朝里照着,然后看了腕上的表,对护士说着,护士记录着。

接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抢救,医生从桶里舀起一瓢水,朝喇叭的口里倒下,水沿着管子慢慢地进入地震的身体,地震的肚子鼓涨起来,接着头一歪,流进去的水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肚子又瘪了下去,四肢蜷缩一下,如此循环着。那位年轻的女护士,用手慢慢地按抚着他的腹部,亲切,温柔,充满着年轻女性的母爱。老高按着地震的头部,轻轻地呼唤着:“地震,你难受不?你难受不?”

有时,地震分明是在挣扎,他被紧按着的四肢抽动了一下,似乎证明着他强烈的痛苦。但他的力量太弱小了,像一片雪花落在水里迅速化为虚无。

北北看着像青蛙一样摊开着四肢的孩子,忽然想起古代的许多酷刑,现在体会到,那种受害人的反抗,在强大威力下,是不经一击的,只有痛苦地接受。他想起在乡下时,有一位妇人,因为喝了农药被灌注时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她请别人不要再灌了,她今后当牛作马也不喝药了,可没人听她的,有时话刚到嘴边便被灌来的水压了下去,后来,这位妇女被抢救过来了,她说,用什么法子死都不能喝农药。地震是被妈妈牵着手跑过来的,而不是像其他寻死的人是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过来的,那一刻,地震是多么渴望生啊,他主动地喝水,要把肚里的农药吐出来,他要和妈妈回家去。北北想,地震啊,你怎么这样糊涂呢?

老高看着地震受刑一样,按不下去,他离开了,换上地震的叔叔来按地震的头部。

由于地震不停地挣扎,吊液的地方老是起包,阻碍了药水的流动,医生商量了一下,只有采取用手术刀切开他的动脉,把针头直接插进他的血管。

医生安排护士去找麻药,过了一会,护士说只有这一瓶了,医生一看剂量不够,气得不行,嘟哝了几句,把麻醉药在孩子的脚踝处注射进去,皮肤上立刻鼓起了一个小包,医生用明亮的手术刀划开,鲜血顿时水一样地涌出来,护士不停地用药棉轻轻地擦试着。

疼痛大概传导给了孩子,孩子明显地挣扎起来,这使北北惊讶不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摧残,北北原想孩子对疼痛已没有了感觉,现在,他还强烈地感受着,那么这样长时间的折磨,他是明白的了,这是多么的可怕。医生对身边的人说,按紧按紧,于是,孩子的挣扎消失了,变成了一丝丝颤抖,连续地,不断地,通过北北紧按的手传到他的全身。

北北的眼睛一下子酸楚起来,他对地震轻轻地喊:“地震,我是你北北叔叔,你一定要勇敢。”他相信孩子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要鼓励孩子,挣脱死亡的大手,逃出死亡的大门。

医生把细长的手术钳子伸到划开的口子中,从里面挑出纷乱的筋、脉管、纤维组织,细心地寻找那根重要的血管。

孩子的血管很细小,寻找很费力,不行,只得再划一个十字形的口子,终于找到了,那根细细的蓝色的血管,蚯蚓一样潜伏在肉体的深处被挑了出来,医生用剪子一剪开,鲜红的血液就喷射了出来。这是北北第一次看到血直接从血管里喷出来的情景,北北的心头软了一下,他把头偏向了一边。医生把一根细长的金属针头的尖子剪去,然后,深深地插入孩子的血管,再用胶带扎好,药液开始从透明的胶管里一滴滴地流入孩子的体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这药液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灌完了两桶半水之后,医生说,这已是成年人的用量了,决定停下来,观察一会。

大家把孩子连床抬进室内,秀丽走过来,用手轻抚着孩子的头部,她原本光泽的手,现在有了黯然,然后,她俯下身去,用脸孔轻拭着孩子的额头,轻拭着他的脸面,一遍一遍的,额头上的那缕头发又垂下来了,仿佛在怜惜她充满着极大痛苦的面庞。秀丽抓起地震的小手,抚着自己淌满了泪水的脸,喃喃地说:“儿啊,儿啊,你还这么小啊!怎么这样糊涂呢?妈妈不怪你,妈妈是吓唬你的呀。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好吗?只要睁一丝丝的缝就行了,儿啊儿啊,你听到妈妈的话吗?你痛不痛啊?”

众人帮着秀丽脱去孩子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地震的四肢松软着,如用面粉揉出的四根面条,任凭着大人的摆布,看不出一点骨骼的支撑。

秀丽用干的衣服,在地震的身体上一点点地擦拭着水渍,孩子的皮肤松弛着,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秀丽小心地把地震放平在床板上,盖上从家里带来的崭新被子,被子上面印着大红的花朵,盛开着,像一张张笑脸,花朵下,是无边的红色,浓烈喜庆,现在,孩子覆盖在下面,小小的形状仍保持着痛苦的姿势,秀丽给他掖了掖。

地震在室内白炽灯光下,昏迷着,医生过来要检查他的瞳孔,他的双目紧闭着,医生用手扒了几下也没有扒开,母亲便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儿啊,睁睁眼,让妈妈看看。”这声音是温暖而熟悉的,大概传进了孩子的意识里,这一次,医生轻轻地就扒开了他的眼睛,然后对记录的护士平静地说:“瞳孔继续扩散。”

医生给地震输了氧气,然后,到了里面的房间里,研究是继续抢救,还是立即转院。

北北和老高蹲在屋外的灯光下,抽着烟,身后倒映着两团浓黑的影子,北北说:“高哥,你不要急,医生会有办法的。”

老高说:“唉,我的心里如刀绞啊,这孩子怎么就不睁开眼呢?”

北北说:“你也不要怪嫂子,孩子也是她的骨肉,她哪能想到这么多。”

老高挪了一下身子说:“北北,我不怪她,你回去休息吧,你辛苦到现在,明天还要上班的。”

北北说:“孩子没抢救过来,我不放心。”

老高说:“我们都在这儿看着,估计没有什么大事,如果有事再喊你。”

北北趿着鞋回家去了。

3

第二天一早,北北就到医院里打听地震的抢救情况,急救室里昨晚值班的护士还没有下班,她美丽的面孔上还带着倦容,她说,那孩子没有抢救过来。

北北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当地的风俗,老人去世是要戴孝的,但孩子夭折了,不能这样,北北从家里拿了一百元钱,去看望老高夫妻。

沿着那条窄窄的水泥路往镇子走,看到几个玩耍的孩子,北北仿佛又看到前天地震来喊他喝酒时的情景,今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地震的身影了。

看到老高的房子了,感觉里被一股凝重笼罩着。

北北进了门,老高家里坐了许多人,大家都沉默着,北北不认识。老高从椅子上站起来,迎面拉着北北的手,哇地嚎了一声:“我的地震没了。”

老高的哭声干裂短促,像一棵老树在风中折断,没有过度的起音没有停止时的尾音。

北北眼里就湿润了,他紧拉着老高的手说:“高哥,你不要这样,地震走了,我都知道了。”

几个人上来拍着老高的肩膀说:“甭这样甭这样。”老高戛然停下,然后用大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

没有一丝痕迹,空间又恢复到正常。

北北找了一个板凳就坐下来了,大家开始劝说老高。

老高啊,你要想开点,你疼地震,地震不疼你哎,要不,他为什么舍得下你而走了,你还上有老下有小的,要过日子的,你现在就跟地震去了,他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老高,你不要挂念他了,你知道他去投生哪一个富贵人家了,十八年后,不又是一个好汉吗?你非要他在你的身边干啥呢?

老高的岳母坐在一个角落里,嗓子已经哑了,说,过去,哪家不走好几个孩子,那时人穷,又不计划生育,现在生活好了,又计划生育了,小孩才金贵的。地震哪个不疼他——老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老高说:“妈,我不伤心了,你也不要伤心。”

北北抬头看到墙壁上贴着的地震的那一排奖状了,茶几上散乱的棋子还在,但地震却永远不在了,这些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成怀念。坐了一会儿,北北要看看秀丽,老高说:“你嫂子在里屋睡哩。”

北北走进去,秀丽睡在床上,床边上坐着几个女人,秀丽一见北北进来,就抽搐着嘤嘤哭泣起来,说:“大兄弟啊,地震走了,我这个妈对不起他啊。”

北北上前走到床边说:“嫂子,我知道了,唉,他小孩子哪知道农药的厉害呢?”

坐在床边的女人就纷纷安慰秀丽说:“不要伤心了,不要伤心了,你一伤心我们都难过。”

秀丽一边拉着人家的手,一边诉说着地震的好处,女人经不住感染,就扭过脸去,泪水哗哗下来,然后擦了,再对她说:“他现在走了,还不害人,要是给他娶了媳妇,有孩子,他再走了,不但害你,还害了人家闺女哩,马庄马老二不就是这样,自己上吊死了,留下媳妇孩子,叫人家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现在地震就一个人走了,谁也没害到,好哦。”

女人们劝秀丽:“你要吃饭,你两天了滴水不进,身体搞坏了。”

秀丽说:“我不能吃,一吃就吐,这是菩萨在报应我哩。”然后,秀丽拉着北北的手,念叨着昨天夜里让他受累了,帮忙帮得那么晚。

北北说:“嫂子,那算什么,不要说了。”

从里屋出来,北北坐下来,大家说了一通地震的好处之后,又开始说起最近他的反常现象,人一迷茫的时候,就会迷信起来。

这个地震过去从不出门,前几天怎么一个人跑好几里的路去到另一个街上玩?

他要那五十元钱干啥?一个小孩子家又没有什么买的。

唉,这是天意啊。

有人忽然联想起前几个月老高家厨房失火的事,那次火虽然不大,发现得早,很快就扑灭了,没有什么损失,但仿佛是这件事的兆头,大家都恍然大悟。有人出主意说,李村的二孩看风水灵,不妨叫他来看看,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找他看哩,他能破掉这种灾。有一次,二孩去一户人家玩,人家的小孩子正在床上发热,抽搐,脸发紫,眼发直,大人看着吓死了,二孩见了说,小鬼正在偷他的生命簿哩,快拿条笤来让我打,如果晚了,小孩就没救了,二孩用条笤在屋里一阵乱抽,哎,小孩过来了,你说灵不灵。

头庄有一个小伙子,经常头痛脑热的,吃了多少药治不好,找二孩看,二孩看了,对他说,你的病很简单,上次你在西山屙屎时,蹲的地方有一棵手指粗的小石榴树,你去把它拔了就没事了,就是它在坏事,这人找到十几里外的西山,在屙屎的地方一看果真有一棵小石榴树,你说准不,拔掉后,真的就没事了。

一位老人走过来,给老高安排说:“到了第三天,地震要回来找家的,你们不要不信,年纪大的人都见过,晚上,你在门坎上倒点锅灰,第二天天亮准能看到地震的脚丫子。”老人精瘦的,抽着旱烟,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烟草味。

老高低沉地说:“那我要见见我的儿。”

北北听了,也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也想见见地震哩。

老人说:“不能见,要避开,他已是阴间的鬼了,千万要避开。”

老高说:“我儿回来我不能躲啊,要不他就找不到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了。”

北北听着,心里凄凉起来,这一夜之隔地震就不能见了,但这是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和死者对生者的思念啊。

老人继续说着人间与阴间一些神秘莫测的事来。

北北坐了一会儿,把一百元给了老高,老高推让了一下,已没有了力气,就顺手把钱放在了桌上。

北北和老高道了别,走到街上,街上车水马龙的,一个时髦的女孩子从他的面前走过去,路边的小超市里,飘出一阵阵甜美的歌声,明亮的阳光下,北北感到十分的疲软,没有力量,他在一个僻静处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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