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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子的两重世界

我在家里写小说。

春子在电话里对夏晶晶说这句话时,正在家里写小说。

真的啊!夏晶晶兴奋地问。从电话里春子能听到夏晶晶嗑瓜子的声音和电视剧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夏晶晶说马上就过来,看他写的啥。

夏晶晶是春子的女友,离春子住的地方有三站路远。春子居住的是工厂小区,从平房到筒子楼到大板楼样样都有,有些红砖老墙上还隐约可见当年的大字标语,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工人阶级,而“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那个火红年代已成了一缕轻烟,现在他们都年老了,一个个像工厂里生锈了的机器,小区也成了下岗职工和小商小贩的集中地,每逢过年过节都有领导来慰问困难家庭。

写了大约三千字,春子想夏晶晶可能到了,就到阳台上去看。

阳台上养着几盆花,许多鲜艳的花在阳光下笑容满面,像是藏着什么心事,甬道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一辆摩托车轰鸣而过,一位拾破烂的老头正在和一位卖报纸的妇女讨价还价。看了一会儿,春子返身去舀了点水给每个花盆浇了一下。再往楼下看时,夏晶晶来了。夏晶晶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超短裙,手里提着一只纸袋,走起路来风姿绰约。她抬起头来朝楼上望,一副时尚的太阳眼镜在阳光下散发着黑色的幽雅。她也看到了春子了,嘿地叫了一声,尾音韵长的。

夏晶晶一进屋,看到满地上扔着一些废纸,叫了一声:“瞧,也不知道拾拾!”

夏晶晶放下包,弯着腰就开始拾地上的纸,春子从后面揽着她柔软的腰,夏晶晶动了一下,没有反抗。春子把她抱到床边,让她坐下来,吻了一下,说:“这不要你动手的,这是我的思维习惯。”

坐下来,夏晶晶笑着对春子说:“哎,今天我带来了一个最可爱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春子猜了一下,夏晶晶都笑着否定了,最后,夏晶晶站起来,把手提袋拿过来,说:“现在隆重推出,主角上场。”夏晶晶从里面拿出的是一条小狗,小狗从包着的毛巾里露出两只大眼睛。夏晶晶用手抚摸着它脑袋上浅浅的毛说:“它的名字叫牛牛,牛牛你瞧瞧,这个人的窝还没有你的窝干净呢。”

“你什么时候养起宠物了。”春子一贯讨厌这种把动物养得高贵于人的做法。

“这是人家送给我老爸的,可名贵了,你看多可爱。”夏晶晶把小狗的头朝春子的面前凑凑,春子从鼻子里冷漠地嗤了一声。夏晶晶说:“你这个人对动物没有一点感情,不具备一个现代人的素质。”

“再名贵它是一条狗,你有养它的钱还不如资助贫困地区的一个小孩子上学呢。”

夏晶晶把小狗放到地上,小狗四肢短小,皮皱得一浪一浪的。小狗在春子的书堆前东瞅西嗅的,然后在地板上撒了一泡尿。春子大叫了一声,小狗吓得跑到了夏晶晶的脚边不敢再动了。夏晶晶格格地笑了,说:“到了陌生的地方撒尿是为了认路,这是动物的智慧。”夏晶晶找了一块抹布,把地板擦干净,然后,又抚了抚它的毛,小狗微眯着眼,很惬意的样子。

夏晶晶到厨房洗了洗手,拿出一包炸薯条,朝春子的嘴里塞了一根,他们一起嚼着。夏晶晶说:“春子,你这么酷啊,怎么写起小说来了。”

“我的心被打动了,不写出来不舒服。”春子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出马蹄奔驰的哒哒声。

“写的啥?”夏晶晶问。

“讲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女孩子,她总觉得自己离这个城市很远,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春子说。

夏晶晶撇了一下嘴,说:“找个好老公嫁了,再生个儿子不就是城里人了,不要让人家活得太累。”

夏晶晶嘴里的薯条咬碎时发出细细的好听的声音。

春子说:“这是心灵上的体验,没有办法改变的,是一个城里人亲口对我说的。”

夏晶晶说:“你这是小母牛洗桑拿了。”

春子问夏晶晶这话是什么意思,夏晶晶又说你猜猜。春子说:“你说吧,别再让我费脑子了。”

夏晶晶用细长的手指戳了一下春子的脑袋,说:“叫真(蒸)牛皮。”

俩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夏晶晶笑得憋红了脸,手中的薯条撒了一桌,春子忙给她捶背,她顺势倒在春子的怀里。他们亲吻起来,夏晶晶的气息里有着淡淡的炸薯条的甜味。春子一使劲,想把她抱到床上,脚下却响起了一声尖叫,原来是不小心踩到了小狗。夏晶晶赶忙从春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蹲下去抚着小狗的头说:“牛牛,你没事吧,你是英雄,把我从歹徒的手里给救了出来。”

春子有点扫兴地说:“下次来不要带小狗了。”

春子开始白天上班,晚上写作,这些日子,春子忽然感到时间不够用了。过去常听名人说时间不够用,春子总认为那是矫情,现在有了切身的体会。

小说的名字叫《在城市的灰色地带》,小说是用春子过去的女友吕雅为蓝本写的。那天春子在一本杂志的诗歌专栏里,意外地读到一组诗,其中有一首是:

……

从这个城市

我要去那个城市

这条白色的水泥路穿越而过

我和田野都在高速旋转中

用叛逆对抗着身后的苍白

在诗的下面,有一段文字简介:

“吕雅,合肥市人,一个生活经历十分坎坷的下岗女青年。从小爱诗,因诗而不顾一切,心灵上受过创伤,为了生存,站过柜台,搞过加工,进过保姆市场,做过伙房下手,现在一家民营企业打工。她的这组诗,是我们在大量自然来稿中发现的,觉得作者颇有诗的潜质和灵气,也许是因为坎坷的经历使她对生活有了深入的思考。她的作品是抛弃决裂以及失踪的最高点。我们破格发了她的这组诗,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吕雅继续勤奋地写下去,她一定会成功的。”

春子的心一下子就被震动了,他认准这就是他当年的女友吕雅,她像一条鲸从海洋的深处浮出,露出三角形的鳍来。

那一年,春子高考落榜在家,与父母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之余,便写了一些作品,发表在省青年报上。在城里一家食品厂做会计工作的吕雅看到了,便按照报纸上春子的地址来了一封信,说对春子文章的喜爱。春子第一次收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来信,而且还是城里的女孩子,这给他带来了无比美好的想象。春子很高兴,马上给她回了信,俩人就在这种对文学的狂热中开始了书信来往。

吕雅用厂里的红头便笺写的一封封来信,春子都用一只小木匣子装着,绵绵的软软的一匣子,像一池春水在春子的心头洋溢着。春子把每封信都读了数遍,春子发现吕雅写字用笔的特点,就是在每个字的最后一撇,用力地往上一提,拖了一个很好看的尾巴,像女孩翘起的细细的兰花指。

春子对城市里的吕雅充满了想象,在春子的记忆里,他第一次见到城里女孩子是在外婆家。那年夏天,外婆家来了两个女孩,皮肤白皙,裙裾翩翩,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又在细长的脚脖子上翻过来,形成一圈淡红色的花边。她俩那只大得有些夸张的挎包里,还装着几本时装杂志,坐下来时,常放在膝盖上翻看,很是闲情的样子。因了这两位城里来的女孩子,在那最炎热的夏天里,外婆也要坐在灶间,挥汗如雨地烧水。这让春子感到奇怪,他们喝冰凉的水都不觉得凉,她们还要喝冒着热气的开水。外婆常对人说,这是合肥城里来的侄女,来看她的哩!外婆说这话时,十分地荣耀。春子幼稚的心头铭下了在世界的另一端生活着的另一群的女孩形象。

半年后,吕雅来信要春子到她那里去一趟,这是俩人的第一次见面。为了给吕雅一个惊喜,春子没有通知她就上路了。

春子找到吕雅的单身宿舍,门半开着,客厅里有一位女孩子正坐在桌子前吃饭。春子站在门外问:“请问这是吕雅的家吗?”她端着碗站起身,说:“我是吕雅,你是……”春子高兴地说:“我是春子啊!”吕雅的嘴唇一抖,手一软,碗叭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片,白白的米饭撒了一地。接着,吕雅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春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春子慌张地问,然后又迷茫地安慰她:“吕雅你别哭了,我老远来看你,你应当高兴才对啊。”

吕雅的哭声小了,身子随着轻轻地抽泣而耸动,好大一会儿,她才站起身,红着眼睛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来了?”

“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啊。”春子仍一脸茫然地站着。

吕雅打来水,把毛巾浸湿,拧了一下递给春子。春子接过毛巾,紧紧地按在脸上,他从洁白的松软的毛巾里感到了水的晶凉和一种渴望的幸福,他想让这晶凉的湿意一直到达他的心头,退去那层燥热,他仿佛闻到了毛巾里蕴含的那种淡淡的高雅的体味。好久,毛巾从眼睛上移开时,他看见吕雅就站在他的面前,她清秀的身材,一下子又唤起了春子小时候对城里女孩子的那场记忆了。春子和吕雅的眼光相遇的瞬间,春子如通了电一般,吕雅的眼睛红红着,这目光让春子永远忘不掉了。

洗好脸,春子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里面放着吕雅的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吕雅出席市文联工作会议的合影照片。前排坐着市文联主席、宣传部长等,后面站着几排市里拔尖的文学作者。吕雅在第二排,她一头披肩的长发,戴着一副眼镜,很清秀的样子。

两人在一起谈了许多话题,吕雅说,我向往田园式的耕读生活。城市的空气中,弥漫着没完没了的物欲,不断复制的情感,貌似真理的教条,以及没有思想的盲从与模仿……我读了卡夫卡的城堡后,我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K,始终进不了那个城堡的门。

吕雅的话让春子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她的思想是如此的另类和高深,让人刮目相看。他没有办法找到语言的缝隙和她辩解,说服她。春子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必须要脱离农村,才能走近你,我不能拒绝这个城堡对我的诱惑,我要把自己放到这个城堡的刃上去划过,看自己到底是什么物质。

“你喜欢城市吗?”吕雅问。

“喜欢,因为你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春子回答。

晚上,吕雅当着大家的面,把春子送到隔壁一位同事的房里去睡。春子很累,倒头就睡着了。第二天,吕雅悄悄地问他:“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春子说:“好。”吕雅不好意思地笑了,轻声说:“夜里,我睡不着,敲了好几回墙,你都没有反应,把手都敲疼了。”春子愣了下,说:“那我怎能听见呢?”吕雅说:“笨蛋,你睡的床和我的床就隔一堵墙。”春子一下就呆了。

春子要走了,吕雅要去给他送行,俩人在候车室里一遍遍依依不舍。排队检票了,吕雅就牵着春子的手,到了月台上,吕雅突然一把抓紧了春子,春子感到她一直柔软的手有了巨大的力量,春子停了下来,又一次看到吕雅眼睛后面浮起的那片润红。春子抚着吕雅的手说:“下次我来,接你去我们农村住好吗?”吕雅点了点头。春子慢慢地把手从吕雅紧攥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一边往列车上走,一边和吕雅挥手再见。

在车上,春子打开车窗,他看到吕雅仍站在那里没有走,她的手在空中划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但什么东西也没有抓着。火车缓缓地起动了,他们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火车加快了速度,吕雅和月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春子模糊的视线里。

厂里的同伴知道吕雅谈了一个农村朋友,都大骂她神经病。吕雅的父母要死要活更是不同意,便很快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场爱情像两条铁轨上擦肩而过的列车,迅速消失了。

春子和吕雅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也没有了书信来往。

现在,看到这组诗,春子才知道吕雅的生活是如此的坎坷,春子怅然地望着窗外。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星空的天幕垂下来,随着高高低低的楼房,层次错落地延展着伸向远方。在这样一个惆怅的夜晚,春子开始动笔写下了第一行文字。

小说写不下去了,春子感受到很烦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在一遍一遍地丈量从门到窗子的距离。

春子向厂里请了假,决定回乡下去,换个环境写。

春子好久没有回来了,小镇上又新添了几座小楼,过去,车站旁边的两间小瓦房也不见了,这里原来是一家代销店的,墙上常年用白石灰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屋里站着一位窈窕淑女,眉清目秀的。过去春子每次回来都要走进这个低矮的小店里,买上两包香烟或几斤糖果之类带回去。

父母见到春子回来很高兴。母亲从柜子里拿出新被子,给春子铺好床。春子把窗前的桌子收拾出来,把包往上一放,然后又找来一把椅子坐下来,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那时春子常从书中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远方,一脸的迷惘。

高考落榜之后,春子的父母决定让他学个木工手艺,师傅也找好了,是个年轻人,也是高考落榜后学的木工,据说,现在手艺已很不错了,还从外地带回了一个老婆,在农村人的眼里便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了,师傅说过几天就可以带春子走的,春子也同意了。春子从吕雅那儿回来后,在这个窗前坐了两天,就从家里消失了。眼看春子师傅来带人的日期就到了,却找不到春子了,家人急得四处去寻找,最后找到春子时,春子已坐在教室里复读了,父母只好摇头作罢。

第二年春子榜上有名。吕雅也结婚了。

乡村的日子是透明的,春子的情绪鼓胀着,心浮悬在蓝蓝的半空之上。春子开始了愉快的写作。母亲有时候看到春子把写好的文字又划掉了,就心痛地说,你瞧瞧,好不容易费脑子写的东西,又划掉了,这不太可惜了。家里的那只大公鸡正处在发情期,有事没事的时候就爱在春子的窗前长长地啼上一嗓子,脖子上的毛耸起来,然后,又伸长一只翅膀,在母鸡们面前咯咯地舞蹈。有一次春子正烦着,大公鸡又开始伸长脖子叫起来,春子愤怒地出来追赶,一群鸡顿时惊叫着飞跑起来。

第二天吃午饭时,母亲就端上来了一盆鲜美的炖鸡汤,春子吃了一惊,母亲说:“那只大公鸡被我杀了,它天天叫来叫去的,太影响你了。”春子半响没有说话,拿着筷子,在门外找到了一堆湿漉漉的鸡毛。春子的心里一阵难过,再也听不到大公鸡在金色的阳光下追逐母鸡时发出的欢叫了。

这顿饭春子坚决没有吃一块鸡肉。

写得棘手时,春子就出去散步。这是春天的季节,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随着丘陵缓缓地起伏,线条柔和舒畅,脚步下的青草嫩绿着,挺直了腰身往上生长。春子走到小河边就坐了下来,看那些草本植物,它们亲热热的、绿油油的、毛茸茸的样子;看那些闪着阳光的河水,它们暖融融的、光滑滑的、绵软软的样子;看那些飞翔的鸟儿,它们乐陶陶的、轻松松的、闹嚷嚷的样子。然后,再往回走,回到桌前,心境如水洗一样清澈。

这天夜里,春子的门忽然被轻轻地敲响了,来者是邻居昌勤。昌勤说,春子,有事找你帮忙。昌勤说话是个大嗓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老年妇女,她拄着一根棍,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春子热情地把他们让了进来,端凳子让他们坐下。昌勤说,春子,这是下杜的五保户老麦大娘,她来请你写一个状子。昌勤又说,我们都上床睡觉了,她敲我家的门,我开门一看是她,吓了一跳。老麦大娘说,小哥哥,天黑时,我才听说你回来了,我在家坐不住了,我一定要来找你,你们文化人时间金贵,不像我们农村人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你要是一走,我到哪能找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去写哩。唉,一提到走路我就怕,年轻时,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一气走一二里不用歇肩,现在老了,又有关节炎,一走路,两只腿就像断了似的钻心地痛,我就找了一根棍,拄着,坚决地走,爬也要爬来,到这儿就深更半夜了。唉,小哥哥年岁不饶人了……老人心情很激动地絮叨着,表达着自己见到春子激动的心情。昌勤打断她说,老麦大娘你长话短说,就说写状子的事。老麦大娘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扯远了,我是来请你给我们五保户写状子的,感谢共产党,关心我们这些没儿没女的老人。今年春上,上面搞扶贫,给每个五保困难户发一头杂交羊养。全村十几户,村干部领回了十几头羊,可我们五保户没有一家领到,全让村干部给私分了。还有春上政府发救济粮,别的村领的大米都是新的,我们村发的大米都是陈的,煮出来的饭霉味好重,没法吃,知内情的人说,大米给他们掉包了。我们去找村干部评理,村干部说,你们五保户还越来越难侍候了,人家都没事,就你们有事。河西的五保户瞎子还被村干部打了一顿,你瞧瞧这理到哪去讲……说到悲愤处,老麦大娘用手掌抹了一下泪水,春子似乎能听见那粗大的手掌与粗糙的皮肤相擦时,发出的轻微的咝啦声。

昌勤站起来对春子说,你说这不是腐败是啥,你给我们写写,向上面反映,现在这些****当官的,他们就怕记者把事情搞大。我是打抱不平,我也不想捞一只羊,但农村的事总要有像我们这样的黄嘴丫子来讲,要不然上面还真的认为这个世上是公平的哩。昌勤上过中学,肚子里有点墨水,说话文乎乎的。春子说是的是的。春子不是记者,但不想说这事他也管不了,他认真地倾听着老人的诉说,这或许可以给老人带来点慰藉。

直到深夜,老麦大娘千恩万谢地走了,再回到桌前,春子打了一个哈欠,倦意已沉,只好睡了。

这天,春子和几个乡邻说话,邻居昌勤拿着一张报纸,大着嗓门边走边说过来了。昌勤说,你瞧瞧,这城里还能住家吗?这是作孽啊!春子接过一看,这是当天的晚报,有一则报道写的是:

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4岁,一年前,李敏一双漂亮的女儿相继离家出走。这是大女儿若干次出逃中最彻底的一次。在此之前,单身的李敏为从美容美发店和社会的诱惑中抢回原本纯洁的女儿,以死,以棍,以泪水……种种方法用尽还是败北。一年来,伤心的母亲日夜寻找,知晓女儿就在城里,但遍地寻找不到。心里滴着血的母亲在一遍遍地呼喊着迷途的女儿回来,同时也在呼喊——是谁抢走了女儿的心?

春子的心一下子就被攥紧了,春子为这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难过。夜里,写到小说结尾时,春子想起晚报上的新闻,决定用这个情节做小说的结尾,那个找不到城市之门的女孩,她最后的选择就是离家出走了。

小说是这样结尾的:

找了几天,还是没有发现女儿的踪影,只找到女儿压在枕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我不愿再麻烦你们了,你们为****够了心,我走了,我要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去,你们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但我一定会很安全的,请你们放心。

那个地方四季如春,而且太阳比月亮多。

小说的初稿终于完成了,春子把一摞厚厚的稿子,用一个铁钉钉了两个洞,用母亲的线绳穿好系牢。望着这一摞稿子,春子十分欣喜地去公用电话亭给夏晶晶打了一个电话,夏晶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春子说明天。

第二天,春子见到夏晶晶时,很兴奋地扑上去要拥抱她,夏晶晶拦住他说,瞧你回去才几天,就土头土脑了,你的头发、衣服上都是灰,你先把衣服换了,出去洗个澡。但春子不愿听夏晶晶这种话,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按倒在床上。一会儿,夏晶晶的头发乱了,衣服也不整齐了,春子看着夏晶晶在身下躲避,她那种生来的高贵瞬间就被征服了……夏晶晶起身的时候,已经很不高兴了。春子平静下来后,觉得是有点过分了,又哄她说,一路上的农用中巴车都是灰,没有办法。夏晶晶说,是啦是啦。然后给春子找好衣服,一道上街上去洗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春子又把稿子修改了一遍,但在投稿之前,春子的心里还是没有底,想找一个人帮助看看。

春子首先想到的是在小县城里较有影响的老作家王有兵。

王有兵在小县城里是出了名的人物,他的出名有两个方面,一是据说他家那一百多平方的复式楼房就是他用挣来的稿费买的,一是他60多岁离婚后,现在和一个30多岁的下岗女工结了婚,两人一道出门逛街,一道寻访友人,很是风光。

初夏的一个夜晚,春子和夏晶晶一起去王有兵家。王有兵的家装潢得很漂亮,让春子和夏晶晶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俩喊了一声王老师,站在门口说拿双鞋来换换。王有兵说不要不要,文友来了都不要换鞋的,文友是干净的,腐败分子外表再干净内心也是脏的。

王有兵说话很幽默,夏晶晶咝咝地笑了一声。他们坐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新闻,一位外国总统和夫人来中国访问。王有兵年轻的老婆起身给他们端上来两杯热茶,春子赶忙起身感谢。

王有兵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春子,春子说:“不吸不吸。”王有兵说:“年轻人不吸烟好。”他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打火机,叭地打着,蓝色的火焰像细长的舌头伸出来舔上了他嘴上叼着的香烟,瞬间映出他苍老的皮肤。王有兵吸着烟问:“春子来有啥事?”其实王有兵十分清楚,到他家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为文学来的,别的事谁会来找他呢?春子恭敬地说:“我最近写了一篇小说,想请王老师帮忙看看。”王有兵说:“可以可以。”夏晶晶从挎包里拿出那叠稿子,双手递给了他。王有兵戴起老花镜大致地翻了翻,说:“不短嘛,一会看不完的,先放我这儿吧。”

他们闲谈起文学来。

夏晶晶捣了一下春子的腰,春子这才知道时间已过了好久,便起身告辞。

路上的华灯齐放了,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来来往往,使小城的夜色迷离而温暖。夏晶晶情绪很好,她让春子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然后挎着他的膀子,两人相依相偎地走着。夏晶晶愉快地唱起来: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的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时光……

又过了一星期,王有兵打电话过来,让春子去拿稿子,春子兴冲冲地去了。王有兵说:“你这篇小说里写了两位女孩子,不妨在她们的身上多花点笔墨,增加点可读性,目前,市场上流行这种写法,也好发表,某些地方,我进行了修改,你看看。”

春子拿着稿子走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个避人的地方,坐下看起来。稿子上有的地方王有兵用蝇头小字勾出一两个错别字,有的地方写了黑压压的一片文字,然后用细长的线勾进去。春子特别注意修改的地方,王有兵加了许多性爱的描写,如“屁股底下流了一块分币大小的湿迹”“她在身下迷离地低唤着,披着长发的头左右轻轻地扭动”等,春子看着看着心就冷了,这不是他用心血培养出来的人物,这是一个发情期的动物。

春子仿佛又看到了吕雅那双哭泣着的眼睛。

“操******。”春子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回到家,把王有兵修改过的地方全部划掉,按照原来的主题又修改了一遍。

小说寄出去后,春子的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不想再去写一个字,再看一页书,这样浪荡数日。一天,静下来后,忽然想去省城看看吕雅。这个念头一出来,春子陡然激动起来,夜里,好几次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醒来。

第二天,春子早早地起了床,走在小城熟悉的街道上,清晨的楼房还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

班车带着春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春子的内心翻涌着莫名的激动。

省城的道路春子是熟悉的,春子知道坐2路车,就可以到吕雅上班的那家食品厂,但春子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马上就要见到吕雅了,她还是老样子吗?我的出现是否合适?她会怎样待我?春子慢慢地走着,满脑子都是犹豫和想象。

他把这次寻访看作是一次精神上的探险。

走到食品厂了,门卫是一个老头子,他奇怪地看着春子说:“食品厂已在年前就破产了,哪还有人上班。”

春子失望了,他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吕雅住过的地方,可是这里已是一片瓦砾,几台挖掘机正在轰鸣着挖土,那些黄的土,从深深的地底挖出来,堆在一旁,像重见天日的面孔。

春子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后悔来晚了。

春子从一堆废墟中捡起了一张照片,照片因浸了水,颜色已洇成了一块癣斑的湿迹。春子用手擦去上面的污迹,依稀可以看到一位女孩子站在一树花前,甜甜地笑着。春子想,这是谁家搬家时女孩子把自己青春的倩影也遗失了。

春子把照片撕成了一把碎片,他不愿让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埋没在垃圾里。

那家杂志终于来信了,很薄,春子的心里一喜,不是退稿。春子沿着封口慢慢地撕,牛皮纸很结实,断口处露出纸边来。春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noindent】春子先生:

你好!

你的作品《在城市的灰色地带》已阅,在创作方面你很有潜力,已达到发表水平,但我们刊物容量有限,竞争激烈,为留住人才,我刊决定出版增刊,并收入你的作品,与正刊同时交邮局发行。如同意,请尽快从邮局汇款400元作为本刊经费,并在汇款单上注明作品标题。出刊时,本刊将寄上样刊20本,作为补偿。

这简直是骗子,春子还没看完,就愤怒了。春子在屋里焦躁地踱着步,春子把手中的玻璃杯子狠狠地朝花坛砸去,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玻璃杯子碎成了一片。

下班回家,家里还是春子出门前的样子,翻开的书还停留在看的那一页,掉在地上的纸还躺在地板上,只有墙上的闹钟已不在同一个时间上了。

春子感到燥热,他需要一双陌生的手陌生的气息介入这个烂熟的时间空间和心间。

夏晶晶是晚上过来的,她穿着一身米黄色的时装,系着一条宝蓝色的丝巾,显得气质高雅。

春子把那张纸条给夏晶晶看了,夏晶晶一扬头说:“好啊,你的小说终于有消息了。”

春子说:“好个屁,这简直就是骗子。”说完把那封信给夏晶晶看。

夏晶晶看了后说:“这有什么不好,最起码说明你的小说是有价值的,被人肯定的。人家杂志社穷,收点费用还说在明处,比起那些卖肉注水的,开饭店用地沟油的,算是君子了。”

春子坐下来想想,夏晶晶说的也对,春子说:“现在关键是如何把我的稿子要回来,别让他们当垃圾处理了。”

夏晶晶说:“你撂他们那儿,好大事,也许碰到伯乐识马,用了哩。”

最后,春子依了夏晶晶的意见。

过了两个月,春子又收到杂志社的来信,这次寄来的是一个大信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春子嘶啦一声就撕开了大半个信封,里面露出几本杂志,翻开目录,春子居然看到自己的那篇小说。

小说终于发出来了,杂志社是个君子。春子为当初对人家的误解而感到内疚,准备把钱再补汇过去。

晚上,春子把夏晶晶喊来,手里拿着杂志,开心地给夏晶晶看。夏晶晶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也十分地开心。

春子说:“明天把钱补汇给人家吧。”

夏晶晶说:“不用了。”

春子一愣说:“什么意思?”

夏晶晶说:“我把钱给人家汇过了。”

春子睁大了眼睛。

夏晶晶抚着他的头,安慰他说:“这是你的第一次,很重要,明白吧。为了表示祝贺,我今晚请客。”

临出门时,夏晶晶踮起脚,用手指把春子的头发梳理了一下,她踮起脚时,暖暖的气息就飘在春子的面前,春子拥抱了她,她温柔地依在春子的怀里,又用手把春子的内衣领子理了理。

现在,春子和夏晶晶已经结婚了。

这是初冬久阴刚晴的中午,春子和夏晶晶坐在阳台上。春子在看杂志,夏晶晶在修剪指甲,太阳的光线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洒了他俩一身,阳台上还有几盆花,一盆是太阳花,这种夏天盛开的花朵,现在只剩下紫色的茎,沿着盆沿纷披着;另一盆是米兰,枝头的叶子已有了浅浅的黄,盆里落了几片叶子。

俩人就这样慵懒地坐着,感到阳光已从各个缝隙钻到骨头里去了。

夏晶晶说:“现在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你是一个作家了,她们都说作家很有钱,将来跟着你享福了。”

这是春子没有想到的。春子说:“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

春子把杂志放到膝盖上,阳光照在摊开的书面上,那是吕雅的诗:

……

从这个城市,

我要去那个城市,

这条白色的水泥路穿越而过,

我和田野在高速旋转中,

用叛逆对抗身后的苍白。

此刻,阳光正打在花盆里一株米兰的枝头,那花茎里隐藏着的是一场纷乱的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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