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中一座荒凉的城市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是诗人海子的一首诗，我从昨夜开始一遍遍地念着、读着，他总是让我伤感，让我回忆起往事，让我睡不着觉。我是凌晨四点醒过来的，再也没有一点睡意，我又坐在那个墨绿色宽大的窗台上，暖气还没来，冰凉凉地就那样坐在那个叫烟雨楼台的海边。
你兴致勃勃地与网上相识的一位学姐迎着八月的海风谈笑着，旁边还站着刚刚结识的一位妹妹。你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衣服后背上印满金黄色的碎花，一条同样白色的运动短裤。我与你父亲面向大海背对你们，可是，我们的眼睛是看着你的，看着我们阳光一样帅气的儿子。
你的母亲是诗人。在那一刻，诗人知道，玉树临风就在海边，在我眼前的海边徐徐地如潮水一样润泽着，无边无沿地弥漫。
你爱诗，更爱母亲的诗。陪你走向大学校园的几天旅程中，我不知道你带了些什么，在收拾你的宿舍时，我看见你从包里掏出了诗集《倾听》，你知道我看见了。在母亲的眼中，你本来就是一首诗，敏感，多情，浪漫且倜傥，阳光而柔美。
那天，约好在海边相见。八月的海边，清婉温润，夜晚的大海正在退潮，踏浪的人群阻挡着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你，你在手机里说，妈，往大海里看，看我手机亮着的屏，你迎着亮光走来就能找到我。我拉着你父亲的手向你奔去。你是知道的，你那古板的父亲那一刻也被浪漫的儿子感染了，边跑边一声声喊着你的乳名。
于是，我们一家人在海边盖起海市蜃楼。
很大的一座院落，有小桥流水，有亭台，有露天泳池，有三个大大的车库，有宽敞的花园，有容纳许多人的三个大客厅，有酒吧，有热炕、火炉，还有迪厅。我们三人用莹润的沙子共同建造着心中的家园，你的父亲还忘不了在大门口塑上两座看门的大狮子。
很多游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我们的杰作。
我们争论着这样的房子请谁住。在这样一个即将与你分别的夜晚，我忙着为我的朋友们分配着住房。信息捎着一栋栋花园洋房穿越夜的海，把这样一份喜悦传达到朋友们的梦境里。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妈，快给我打电话啊！怎么？有什么事啊？心一下子窜到嗓子眼，声音颤抖着就有了哭音。太刺激了！太好玩了！台风来了，海水涌到学校，自行车都淹在水里了，我们的鞋都不知跑哪儿了，我们在水里打水仗呢。要记住你们学校那个湖，千万离湖远一点啊！知道知道。兴奋的声音早已把妈妈的唠叨冲得远远的了。那几天，烟台正遭遇台风，烟台大学校门口的海滨浴场悬在我心尖上放不下来。
记得第一次带你到海边时，你只有六岁，见到大海时你全然不顾父母，一头就扎进海里，扎到万人攒动的大海里。我哭喊着叫你的名字，真想找到你以后揪住狠狠揍你个稀巴烂，但是找不到你，只有拍打着沙子哭鼻子抹眼泪的能耐。当希望渺茫地又回到你冲向大海的那个地方时，你看到父母的瞬间，你扑过来揪打埋怨着我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你，那个时候你又惊又喜又怒又哭的神情使我们一家人像个神经病似的抱头在海边痛哭。
你五个月时，我们没有家，我两手空空只有你，只有一间办公室，冬天经常停水停电，你、我还有78岁的有一双小脚的太奶奶住在里边。那时的冬天真冷啊。
停电时，太奶奶用被子把你包得紧紧的缩在冰冷的床上，厚厚的冰花冻在玻璃上威胁着你，威胁着我的脆弱与绝望。这是你没有记忆的童年，冷的、寒的、无望的日子包裹着我们。
每次，当我念着海子的诗，念着“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市”。我知道你害怕我会讲起你五个月大时没有记忆的童年，那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止不住地想起那透彻到心里的坚冰。
我的奶水好，把你喂得白胖白胖。那时，我想让你一直吃到五岁站在地上够着吃奶的年龄再断奶。你两岁时，我病倒在医院，一住就是六个多月。你可能不知道，我住院那天正好是你两岁生日。你大姑妈说，从我住院那天起，你天天晚上七点，一个人在老家的院子里闭着眼睛，小嘴朝天昏天黑地地哭。你只有两岁，只会发出“妈妈”的哭声，你说话晚，只会说妈。是你每晚的哭声把我从死神的魔爪下拉了回来，他们放过了我。那时每到晚上我都会高烧42度，一支支杜冷丁打进我的体内，我坚持始终不昏睡，始终清醒地对救护我的医护人员说，救救我，救救我，我可以不要胳膊，不要大腿，我只要一口气，我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
米兰·昆德拉说，卑微的人，你要向高处走。小学一年级时，你已经会用脏兮兮的小手烙饼填饱你饥饿的肚子。我吃过你的饼，只有六成熟。也就是这个年龄，你自己洗衣服，你一边抽抽搭搭地委屈地哭着，一边横七竖八地在白校服上钉一枚红色的纽扣。你一定恨我眼睛不抬地趴在桌子上写稿，没日没夜地死盯着那些可恶的方格稿纸，如果你想回忆你的童年，你一定记得这些。
有一次，是个周六的早晨，我又接到了采访电话。你的父亲已经出差两个月没回家了，我带着你到几十里远的矿山采访。采访结束时已近下午五点，贺兰山里天黑得早、黑得快，这时，我才发现你没有了踪影。采访单位几十个叔叔阿姨全散出去找你，那里只有山，没有水，大家在一个小山坳里找到了玩蚂蚁的你。你很平静地说，我等我妈呢。
就是那次采访，我采写的稿件《走出大山的脚步为何如此沉重》获得了中国煤炭记协好新闻一等奖，得了300元钱的奖金后我带你到书店买了一套十本的《小叮当》小人书。当时你问，妈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给我买这么多书？说着你把书紧紧贴在身上怕我反悔了。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青春的你紧紧地关着房门，在屋子里放着伴奏带，一遍遍地朗诵我的诗《倾听》。哦，亲爱的，只有你，才使我真正懂得，穿过一滴泪，有时需要一个世纪。这时，我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郎了。
你来到银川，到一中复读，那天是2006年8月27日。你肩上扛着行李，左手提着一大包书，右手还是一大摞书。你把高考后特意留的长长的黄毛剪了，剩了个光脑袋。
在你复读的十个月里，我每周都会从家里做一顿你爱吃的饭菜送去，你铺着报纸坐在学校对面的小区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给我看。那时，我眼里甜蜜地笑着，心里酸酸的。吃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你常常噎得眼睛都红了，你会夹一筷子菜填到我嘴里说妈你也吃。记得在一次月考中你电话告诉我，你的成绩进了年级前50名并且上了光荣榜，放下电话我抹着眼泪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委委屈屈又高高兴兴。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只有青稞酒，属于她自己。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空气似乎都窒息了。你说你在一大把分数条中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都要跳出来了，当看到名字后三位数字中间的四，你说前面的数字肯定是五，一直到分数条拿回家你都没有看清第三位数字是几。你说你第一眼看到朋友名字后的第一位数字是四，因为这一年宁夏高考录取分数线是503分。你说你要安慰你的朋友，因为她太难过了。一个原本兴奋的晚上，你没有在家与父母共享，你去陪你落榜的朋友，回到家时你难过地早早睡了。
你的善良使你有那么多贴心的好朋友。我喜欢着你的朋友，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你是善良、敏感、浪漫、诗意的小伙子，你的善良一直让我担心着，因为我是母亲。
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出行了。要到凤凰古城去，要到有十里氧吧的张家界去。到达武陵源塔下，记得当时天有些热，你背对高塔用手挡住中午直射的阳光看着对面说，妈，你看——顺着你的手势，我看到了这样一幅广告词：凤凰，我已等你等了千年。我看着你什么都没说，你呆了，我也呆了。这句话在我们心里久久地盘旋。
同团的一位70多岁的奶奶总是目光爱怜地看着你。从旅行的第一天，无论上山下山你都主动地挤到奶奶面前搀扶着她。你比我想象的刚强多了。张家界上山的台阶又陡又直，你背着大包一路往山上跑，我则是上十个台阶喘着粗气，当两位爬山落后的阿姨快爬到山顶时，我看到你买来西瓜走下去递给她们还顺手把包接过去。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根本一点儿都不熟悉。等我爬到山顶时，两个阿姨还在念叨着对我说现在还有这么仁义的孩子。
金鞭溪是张家界十里氧吧一路的风景。溪水沿着氧吧路清清亮亮地在透明的石头上蹦蹦跳跳欢快地流着，在一个小水潭边，潭水有一米多深，里面有几条彩色的小鱼，一位不相识的游客姐姐站在那里，她太想得到一条小鱼了，你拿着伞走进齐腰深的水里，一次次地想给那个姐姐捞一条小鱼。那天，你还有些发烧，看着那么多人围着你看，围着鱼看，我等着你上岸后急火火地扑过去帮你拧去裤脚的水。那天，走在凤凰古城温馨的青石板路上，古朴的山城陶醉着你时尚的心，看到路边有乡童手里拿着沾有露水的花环，你一下子跑过去买来戴在我的头上。那一天，我心里溢满了自然的香。
你一直渴望有个姐姐，做你的姐姐真好，做你的朋友真好，我常常都这样想，可是，我是母亲。我们也曾相约下辈子还做母子，可是，下辈子我真的不做女人了，我没有机会做你的姐姐，那么下下辈子再说吧。
我自认为我是最坚强的人了，当你哭着把我和你爸送走时，我的眼泪一路没断过线。到北京等待车票时，肿得大桃子一样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回到家里盯着你的照片又是没完没了的眼泪。我还记得分别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小鸟长大了就必须独自到天空去飞，如果还依恋鸟窝会把老鸟累死的，小鸟的翅膀也长不硬气。现在距你初入大学已经两个月了，你的坚强与快乐感染着我，感动着我，你的每一个信息我都与你爸共享，共同传递你带给我们的快乐。你的每一条短信我都记在本上，名曰“两地书”。
成长是快乐的，成长是很疼的，在你独自面对这个社会时，我有很多的担心，我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你要这样要那样，我担心，你的善良会让你受伤。
莲子说善良是一种福气，让这样的福气伴着你大学四年的成长、成熟。
妈的手机整夜都在为你开着，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