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阁乱成一团﹐宫婢内侍们忙出忙进。其中一个正往外冲的内侍官﹐一瞧见两抹在细雨纷飞下疾步走来的身影﹐大吃一惊﹐忙不迭扯开嗓子急喊。
「皇上驾到——」
扶苍一手撑着油伞﹐一手扶着卓沁棠。二人同在细雨下疾步﹐身後的李淮人矮腿短﹐追得直喘气。
「小心﹐别走得那麽快。」终於来到素心阁的走廊﹐扶苍丢下油伞﹐揽过呼吸有些紊乱的卓沁棠﹐以防对方滑倒。
「现在情况要紧﹐慢来不得。」卓沁棠吸气﹐疾步走来的路上腰枝酸痛得几欲折断﹐连带的腹部也坠涨得难受。但一想到云葵自尽一事﹐他容不得自己慢慢来。
扶苍无言﹐只得扶稳对方﹐一起疾步向前。
收到云葵悬梁自尽的消息之后﹐卓沁棠就片刻也不愿耽搁﹐冒着细雨一路赶来。
比起担心着急的卓沁棠﹐他心底对云葵这个女人早已没有感觉。
有的只不过是怨恨和愤怒。
所以﹐他真的不解卓沁棠到底着急些什麽。
「奴婢参见皇上。」
一踏入素心阁﹐众人纷纷跪了一地。卓沁棠挥手﹐瞧见床上躺着一抹纤瘦的人影﹐再瞧到坐在一旁施针的南宫櫂。
「櫂﹐云葵她如何？」卓沁棠在扶苍的搀扶下急着上前。
南宫櫂先是起身行礼﹐接下来才道：「她总算及时被人发现﹐抢救及时﹐现已无大碍。只是脉象虚浮﹐恐有滑胎之虞。」
收到对方性命得保的消息﹐卓沁棠松了一口气。他缓缓坐下﹐瞧向双眸紧闭脸色惨白的云葵﹐再想到南宫櫂的一番话﹐他不禁若有所思。
「是谁发现她悬梁的？」好半晌﹐他才问着垂手站在一旁的奴婢们。
一宫女跌跌撞撞走出来﹐跪倒在地。「奴婢碧莲发现娘娘她将房门深锁﹐深知不妙﹐急着召人来撬开房门﹐这就发现娘娘她……她自寻短见了……」
语毕﹐碧莲忍不住哭了出来。想来当时情况当真危急﹐碧莲与云葵情同姐妹﹐自是受到不小的惊吓。
扶苍睨了一眼昏迷的云葵﹐眼神满是鄙夷。
「李淮﹐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卓沁棠摆手。李淮当即应是照办。
一干人等尽皆退下﹐剩下的是南宫櫂﹑扶苍和他。
「你们说﹐我该怎生处置她？」等到众人退下﹐卓沁棠脸上的坚毅褪去﹐无力地往後仰倒﹐靠在椅背上轻叹。
崑萝殿一役﹐云葵虽是罪魁祸首之一﹐但其实也是被情字所累。想起来﹐被孙珞渝利用﹑怀上孩子再遭抛弃﹐她才是最凄惨的一个。
卓沁棠深知遭人抛弃的滋味。
虽然她错了﹐可是他无法忍心将她治罪。再说﹐私通外人﹑火烧祭天祠足以赐死﹐他又如何忍心处死云葵？
对云葵﹐他是充满愧疚﹐也充满了怜悯。
「私通外人﹑火烧祭天祠﹐其罪当诛。」哪知道扶苍陡地冷冷地冒出这句话。
南宫櫂一怔﹐望向了神情冷酷的扶苍。卓沁棠也同样抬首﹐看到扶苍眸底深沉的恨意。
「皇上﹐你该不会是还想保全云葵一命吧？」对方冷冷地看着他。
卓沁棠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没错﹐这正是他的想法。
「皇上﹐国有国法﹐纵容过度只会让人逍遥法外。云葵一心求死﹐你倒不如就赐她一个痛快。」扶苍的话语犀利﹐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卓沁棠一听﹐不由得握拳。「扶苍﹐国有国法这一点不可否认。可是云葵怎麽说也是受害者之一﹐你这番话——」
「太过仁慈﹐只能成为仁君﹐可是成不了真正的明君。」扶苍冷冷打断对方的话。
他见识过卓沁棠太多的菩萨心肠。不管对方是真的心善也好﹐是伪善也罢﹐对方这种做法迟早会为对方带来极大的祸害。
尤其是像云葵这种危险的女人。
「留下她这种女人﹐迟早会是祸害。」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随时会思想偏激﹐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扶苍他从小就见过先王後﹑宫的争斗。这就是事实﹐却也是卓沁棠无法了解的事实。
「我不会这麽做。而且﹐她不会是祸害。」卓沁棠立即反驳。
「她今日联同外人火烧祭天祠﹐明日她说不定就会亲手取掉你我的性命。难道这样的理由还不至于将她处死？」扶苍冷冷问着。
在他的世界里﹐背叛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这是帝王之家的潜规则。帝王不能容许自己身边存有威胁﹐唯有将威胁锄掉才是最佳的方法﹐绝对不可心软。
包括对自己心爱的人。
所以卓沁棠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君主。因为他实在太心软﹑太软弱。
卓沁棠霍地站起﹐南宫櫂和他都是一怔。对方扯过他的衣襟﹐竟然露出难得的怒意﹐咬牙说着。
「五年前﹐我让她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变成独守在祭天祠的怨妇。我夺走她的地位﹑她的爱情还有她的欢乐。难道现在我还要夺走她的性命？」
对方说得激动﹐扯住他衣襟的手劲之大﹐让拳头骨节泛白。对方的眼神却是沉痛得让他呼吸一窒。
当年的事。五年前的事。并不算太久﹐却久到足以让扶苍遗忘。
「她十六岁入宫﹐当时是由身为大祭司的我亲自对她献上祝福。我看着她成为嫔子﹐再当上贵妃。那个时候的她﹐永远挂着纯真的笑容﹐仿佛站在景帝身边就是天下最快乐的事。她可以为了景帝削去长发祈福﹐她可以为了景帝的烦心而默默站在景德宫走廊外面等候陪伴﹐她甚至可以为了景帝跪在祭司殿一天一夜只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喜乐。她的世界只为了景帝而存在！」
说起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对方激动的表情逐渐变得悲恸﹐扶苍不禁楞住。
「但是我做了什麽？我把她的世界抢走了！她跪在我面前求了我许久﹐我先是答应﹐但到了最後我还是无耻地抢走她的世界！」对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全身都在发抖。
扶苍瞠目﹐脑海里掠过熟悉的过往。当年有一段时日﹐卓沁棠一直避着他﹐甚至悄然选择到最僻静的深山修练﹐将近半年没有在他身边出现。
却原来当年发生了这许多事。云葵和卓沁棠之间的亏欠纠葛远超他想像之外。
「後来她因为我违背诺言才会愤而伤我﹐景帝将她贬去驻守祭天祠﹐我无法让景帝收回成命。那一天﹐我看着她出宫﹐看着她脸上的木然﹐她没了笑容﹐就连眼神也是空洞的。我知道﹐我愧对她﹐是一辈子的愧对她。」
卓沁棠回想着当初﹐声音变得弱了﹐揪紧他衣襟的力道也松了。对方移开视线﹐来到昏迷的云葵身上。
「那个时候的她﹐和现在的她一样。生无可恋﹐唯死而已。」
扶苍也望向云葵﹐拳头悄然握紧﹐心底涌现无数复杂想法﹐但这些复杂的想法陡地成了一个可笑的念头。他几乎立刻冷笑开口。「皇上﹐难道你以为饶她不死就可以填补你对她的亏欠？」
卓沁棠蓦地回首﹐眸底的错愕让他觉得讽刺极了。「说了那麽多﹐你只不过是为了减低自己的罪恶感﹐所以才对她施恩。根本就是伪君子。」
「国师！」本认为不该插手这桩事的南宫櫂忍不住出声。国师说得太过份了！
「南宫大人﹐难道你不这麽认为吗？亏欠就是亏欠﹐你无法补救﹐不管你付出多少﹑做了什麽仍旧还是补救不了。」扶苍冷冷地道。一如对方对他的背叛。
卓沁棠身子一晃﹐握紧拳头没让自己倒下。南宫櫂担心地上前﹐扶过了对方﹐厉声道：「国师﹐请你自重﹐在皇上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皇上向来喜欢为人臣子的敢怒敢言﹐应该不会怪罪才是。」扶苍冷笑﹐尤其是看到南宫櫂对卓沁棠的忠心耿耿更觉讽刺。「皇上应该看得很清楚﹐失去了孙珞渝的云葵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要是皇上当真仁慈﹐就应该圆她心愿﹐赐她一死。」
「国师你这是什麽话？」南宫櫂越听越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正要再说﹐卓沁棠的手扯住他的衣袖。
「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就应该死？人命在扶苍眼里﹐就是如此脆弱可笑的吗？」卓沁棠咬牙问着。
「人命本就脆弱可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孤雁会被老鹰群起吞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罪人就该死在刀口之下。死亡﹐对她来说是适得其所。」
理直气壮的说话逸出。扶苍冷冷的﹑高傲的看着脸色煞白的卓沁棠﹐如同天神居高临下眺望向他膜拜的世人。
卓沁棠的眸底隐隐盖着痛楚﹐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让对方心寒也心痛。
扶苍因为对方的无法反驳而乐了。但他猜想不到﹐以後的某一天他即将为他所说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懊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