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小池塘,跨过小桥,沿着达池塘的边沿慢步向前。柳鑫发现姐姐走在里边,便停下来,弯下腰,装作提了提后鞋跟,然后快步赶上,走在姐姐里边,挽住她的胳膊。虽然这是条平坦的水泥路,他还是不由得为姐姐担心,担心一阵风来会把她吹到水里去。
这里的水和那边的水一样混浊,但水面上没有几片荷叶,倒是有许多浅绿色的小浮萍。风从小土山后转过来,扬起池边垂柳柔软的枝条,轻抚在他们身上,在水上划出一道道细纹。树荫下的草坪上和长椅上三三两两坐着些中学生,拿着书本在看。这些混蛋真会找地方啊。柳鑫拉着姐姐快步走过那些用功的人,绕到小土山的后面。从小山上拖下来的弯曲的小路,穿过一个小亭子,一直伸到水面上,在水面上转了几个弯,连接到池边的路。
他俩站在水面的路上,这里距离水中央的圆台较近,可以真切地看到那两只仙鹤。那是两只生铁铸就的仙鹤,身上的油漆大半已经斑斑剥落,露出里面生了锈的实体,好像是从里面渐渐腐蚀到外面来,看上去滞重得狠,跟仙鹤那种轻灵的造型很不相称。
有些东西只可远观,不能近玩,一旦接近真相,你可能突然会觉得索然无味,甚至难于忍受。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一下那两只仙鹤在我们心目中再也飞不起来。晃动的波光使柳鑫感到眼花缭乱,他转过身,靠在栏杆上。他姐姐还在望着那两只仙鹤出神。
在他们旁边,有一个矮个子黑老头,正扒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地喂鱼。他手里提着一只装着剩馒头的方便面袋,从馒头上掰下一块扔到水面上,立刻便招来一群小鱼苗,挤在下面抢馒头吃。那些小鱼都聚集在一边,用嘴使劲咂馒头,结果便把馒头推得慢慢向前移动,远远一看,好像馒头自己会游动似的。忽然间,它们无端地受了惊吓,唰的一声轻响,四散奔逃,溅起一片水花,好像是大鱼甩了一下尾巴,可是不一会儿,它们又忘了危险,从四面聚拢过来,继续推着馒头向前走。
老头儿两眼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些小鱼苗,脸上露出孩子般快乐的神情。馒头不一会儿就被吃光了,水面上又恢复了平静。老头儿又掰下一块,远远地扔到水里,嘴里喃喃道:“吃吧吃吧,放心吃吧。”
但这回出了问题,馒头在水上停了不到半分钟,鱼苗突然四散逃开,馒头倏的沉到水里不见了。
“强盗,畜生。”老头儿跺着脚,拍着栏杆大声骂道,老脸气得黑里透红。
“是大鱼给抢走了吗?”柳鑫问,觉得老头儿很有趣。
“啥大鱼?”老头儿猛地转过头来,两只老眼恶狠狠地瞪着柳鑫,倒好像他就是那个抢走了馒头的畜生。
“是王八,”老头儿冲着柳鑫吼道,“是******乌龟王八蛋。”
“谁是乌龟王八蛋?”柳鑫给他骂得晕头转向,可是看他那么大年纪,又不便和他对骂。
“乌龟王八蛋就是乌龟王八蛋。”
“乌龟吃和鱼吃还不是都一样……”柳玉芳说。
“啥一样?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老头儿扭转头看着柳玉芳,神情激动,嘴里喷出了白沫。“我喂的是鱼,可不是这个又脏又赖的乌龟王八蛋。”
“这么说你老是这儿喂鱼的啦,”柳玉芳笑着说,她看出老头儿头脑好像有问题,想开通他一下,“这些乌龟也是你养的,既然你养了它们,为什么不让它吃?”
“我才不会养这种坏蛋哩,”老头儿粗声粗气地说。
“不是你老养的是谁养的?”
“他们不让我干了。说我老了,不中用啦。”老头儿好像没听见柳玉芳的话,只管自说自话。“我在这儿干了二十年,我啥活儿都干,种草,养花,喂鱼,修路。可是他们不让我干了。”
“他们为啥不让你干?”柳鑫问,心里很是同情他。
“因为——”老头儿向四周看了一下,悄悄说,“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贼。”
“贼?”姐弟俩都吃了一惊,柳鑫更是兴致勃勃。
“对对对,都是贼,”老头儿肯定地说,“千真万确都是贼。”
柳鑫也压低声音问:“那,他们都偷些什么啊?”
“偷啥?啥都偷。凡是值钱的东西都偷。看花的偷花,养鱼的偷鱼,种树的偷树。见啥偷啥。”老头儿说得飞快,两眼瞪得很大,目光炯炯。“这儿是个地地道道的贼窝。”
“啊,贼窝?”柳鑫高兴极了,
“是啊,就是贼窝。”老头儿声音十分肯定,“大贼偷大东西,小贼偷小东西。大贼明目张胆地偷,小贼藏藏掖掖地偷。那么好的花,那么漂亮的雪松,那么大鲤鱼,都让他们偷光了,都偷光了。现在就剩下这点鱼苗,再过两天恐怕连鱼苗也没了。不信,你就等着瞧。”
柳玉芳觉得这个老头儿头脑不正常,有些害怕,用眼睛示意弟弟离开这里,可是柳鑫根本不理会。他弯下腰去,头就要顶住老头儿的白头。“老大爷,你是怎么发现这个贼窝的?”
“爹——,”
老头儿舔舔干嘴唇,刚要说下去,突然被远处的喊声打断。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忙忙从桥那边跑过来,一把拉住老头儿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爹,你咋又来这儿啦,不是说好了不来?啊。叫我找了好半天。走,快走,跟我回家。”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老头儿好像很怕自己的女儿,说着话不住往后缩,一只手抓住了栏杆。
那女人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看了那姐弟俩一眼,“走吧爹,该回家啦,饭都温了好几遍啦,等吃了饭再来。”
“我不回去,”老头儿也看了那姐弟俩一眼,好像是在求救,“我没有乱跑,也没有乱说。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喂鱼来着。”
“我知道,”那女人不再听他分辨,上前把老头儿手里的方便面袋夺过来,扔到地上,又掰开老头儿抓着栏杆的手,拉着老头儿跌跌撞撞向外走,一边不住地说:“求你啦,爹,求你啦,快走吧。”
老头儿开始想反抗,后来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只好任由女儿拉着往外走。
姐弟俩都不说话,一直目送那父女俩走出大门,转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