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啦,爹,求你啦,你快走吧。
我不是你爹,这你知道,你开始不是叫我大叔吗?还是叫我大叔吧。
你是我爹,你是,求你啦,不要……
怕什么,芳儿,又不是第一次。怕什么,来吧,不会有事的。
求你啦,爹,娘就要回来啦,她要是知道……
你娘今天下午不回来了。好啦好啦,别闹啦,听话,嗯,好啦。
求你啦,爹,求求……
“老头儿挺有意思,”柳鑫不无遗憾地说,“那女人真可恶。”
“是啊,怎么能那样对待自己的父亲?”求你啦,爹,求求……柳玉芳使劲摇摇头,努力使自己摆脱幻觉。
“看得出来,老头儿是个好人。”
“哦,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他说这里的人都是贼。”
“哈,就因为这句疯话?”柳玉芳笑起来,声音很大。求求……
“这不是疯话。”柳鑫认真地说。
“我看这里的人不一定是贼,可是老头儿脑子一定有问题。”
“就因为老头儿脑子有问题,所以才敢当众说实话。”
“实话?你说这是实话?”柳玉芳大声质问,一半是有疑惑,一半是为了赶走幻觉。
“对头,这是彻头彻尾的大实话。”柳鑫颇为得意地说,“现在到处是贼,他们都在明目张胆地偷窃,就像老头儿说的,管啥偷啥。谁都知道,谁都看见啦,可是谁也不敢说。比如,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贼正在偷东西,大家看见了,你猜会怎么样。大家都把头转开,然后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钱包。就连被偷的人也只是紧紧捂住口袋,不敢吭一声。如果有一个脑筋不好使的喊出来,他会被贼揪下车痛扁一顿,我敢保证,车上没有一个人上去帮他,事过之后大家还会说他傻,不碍你的事你强出头,那不是找不自在,活该。”
柳玉芳瞪着眼看着弟弟,“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就是真的。”柳鑫斩钉截铁地说,“就说刚才这个老大爷,他说出了人人都知道却谁也不敢说的秘密,我们反说他疯了,说的都是疯话。其实,疯的不是那位老大爷,疯的恰恰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正常的人。”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越说我越糊涂啦。”
“这就对啦。”
“这怎么就对啦?”柳玉芳瞪着眼问。
“是啊,这就像你不明白老大爷的话一样,就像你不明白我这个弟弟一样,就像——欸,对啦,你知道我最佩服学校的哪个人?”
“寓言大师。”柳玉芳信口说,
这回轮着柳鑫目瞪口呆了。“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正常的人哪能看到你的眼里?你只关心不……那样的人。”柳玉芳笑着说。
柳鑫伸出大拇指,“不亏是我姐姐。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姐姐也。”
“你总是这样喜欢与众不同,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是我的本质特征。我告诉你,寓言大师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他一直在苦苦思索人类的现在和未来,一直在寻找一条避免人类毁灭的道路。有了他,人类才有了希望,有了他,人类才不会丧失信心……”
不,你还是有希望,你不能丧失信心。
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娘使劲抓着我的肩头摇晃,声嘶力竭地冲我喊,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不然他不会放过你的。他不是人,他是个毫无廉耻的野兽,畜生。去吧,回到学校去吧,不要灰心,啊,孩子,好好学,拼命学。不要出去玩,不要看电影,中午不要睡觉,早晨不要比别人起的迟,晚上不要比别人睡得早。别人学一小时你学两小时,别人看一本书你看两本书。去吧,回到学校去吧,用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你自己吧。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在大学里找一个好男孩,跟他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忘了你娘,忘了这个家,忘了这里所有的一切。去吧,拿出你所有的劲头,去努力,去拼命吧。
柳鑫不再说他那套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大道理。他拾起老头儿女儿丢在地上的方便面口袋,从里面拿出馒头,一块块掰下来扔到水里,看着小鱼苗抢食,看着馒头慢慢往前游。
坐啊,你怎么老站在这儿。校长把信慢慢对齐,折叠好,重新放进信封里。即使你娘不写这封信,我们也会接受你的,也不必说我跟你爹是多年的同学。校长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无论什么时候来,学校都是举双手欢迎的。不见阳光的屋子,拥挤的人群,混浊的空气,昏黄摇曳的烛光。唉,世风日下,现在的学生哪里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简直就是一群二流子嘛。是的,在我见过的学生里没有一个能像你一样,给老师,给学校,给家长们留下这么好的印象。没有考上大学,大家都替你惋惜哩。凹凸不平的桌面,吱呀摇晃的凳子,满是痰迹和鼻涕的墙,汗水打湿的墨迹,冻得发痒的手指,热得发晕的脑袋,呆怔怔的眼神。你看,世道就是这样不公,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反而走啦。校长摊开两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如果老天有眼……当然啦,我们不该信命,而应该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努力。自己要把握自己,做命运的主宰。校长加重语气,用力挥了一下右手,好像打了命运一记响亮的耳光。去吧,一方面要好好学,努力学,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如果可能的话,到时候,学校会考虑保送你。光亮的菜汤能照出人影,酸溜溜的馒头硬得像块石头,发臭的咸菜,半开的温水,满是跳蚤和蚊虫的宿舍。去吧,放下心来好好学,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力为你解决的。去吧,好好学,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最后是漂泊,一条没有舵的船在一条没有航标和灯塔的河流上漂泊,漂泊,漂泊……
柳鑫看着最后一块馒头消失在水面上,把方便面袋扔到水里,拍拍手说:“老头儿真不简单,他一眼就看出了事物的本质。”他张开右手,并拢五指向前做出一个穿刺的动作,“透过现象,抓住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