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青,门口街上的行人渐少,也渐匆忙。青色的天,青色的街道,不大不小的雨,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让原本热闹的回春堂门口显得寥寂萧条。
三月暮春的雨还是有些刺骨的寒意,细细地沾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凛冽的风一吹,便让人禁不住打个寒噤。秦瑄坐在窗前,任这寒雨沾湿他如墨锦的发、如玉般美好却如纸般苍白脸庞,和略显单薄的长衫,点点水珠聚在发梢,当风撩过时便落在衣上,身后未湿的地方晕开一片水渍。发丝已经全湿,风又勾起一缕沾在脸上,更衬得病容惨白。而他似乎没有察觉般,寒星双眸如古井无波.
小宁很烦,三月的雨让他心烦,暮春雨没夏雨干脆,雨点似小小的鼓槌,一落下来就让人急急躲避,也没初春雨的细小缠绵,即使是下了半天也不见得将衣服淋湿个通透,这雨只知一直下一直下,下了半天既不见得变小也不见得变大,只知一直下,一直下!少爷身上的长衫前面已经全部都被飘进来的雨淋湿了,就是后面也晕开了大片的水渍。单薄的长衫紧贴在少爷身上,长长的身躯更显得削瘦。风吹过来,小宁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虽感到有些寒意却依旧不敢关上窗子。在雨刚刚下下来的时候他就问了好几次“少爷要不要关上窗子?”,轻声或大声,却没有一声得到过秦瑄的回答。小宁又看了一眼坐在堂中的姑老爷苏逐波,那姑老爷还是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包着药,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侄子还在淋雨,且全身上下几乎湿得通透。
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小宁又将目光转向秦瑄,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一个下午,眼眸虽璀璨如天上寒星,却无多少神,看雨的目光没有一点变化,就连眼睛都极少眨。俊脸更是平静得像门口的青石板街道,再多的人来踩也撼不动,愈来愈有少爷穷酸先生所说的“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
在年前,少爷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白衣长剑怒马,衣白似雪,人又清逸俊朗,仿若九天谪仙;长剑挑寒光,起落之间多少大奸大恶之徒溅起三尺血;骏马飞驰,一夜驰骋马蹄遍九州,又踏破了多少宵小之辈的鼠,打开了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的心扉。
去年年底,大少爷秦昶与云家小姐成亲后,二少爷秦瑄立即离开富贵金陵,去追杀暗杀过孟昇将军的郁江楼杀手史寻音,从金陵到塞北再到泸州,锲而不舍地苦苦追杀三个月,最后到了杭州逼迫得史寻音自己上门找少爷决斗,少爷终将他斩杀于剑下,但是在那一战中,少爷也伤得不轻,腿还被史寻音的寒影针致残,若不是他及时找到少爷并迅速地将少爷送到姑老爷的回春堂中,才保住了少爷的一命,只是少爷的腿,苏神医一时也没辙,苏神医说,少爷可能半年都难以下地行走。也是自那之后,少爷的话越来越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发到天黑,也有时乱发脾气,记得有一次夜里起风了,他便起来悄悄地将窗子关上了,却惹来了少爷一顿臭骂,骂到最后,少爷猛捶自己的腿,看得他是又忧又急。少爷有三绝,琴剑及轻功,当年琴挑美人,剑惊秋风,一苇渡潇湘,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听风看暮色、听风雨,实是云泥之别,能不让人伤心吗?若是自己的性命能够换来少爷的一双腿,他也是情愿的,他的命本来就是少爷救来的。
小宁虽一直回想着秦瑄荣耀的过去,但是一双眼睛却还在秦瑄的身上,想了半天,看了半天,终于看见少爷动了一下——伸手拿桌子上的茶杯,指尖触到同样冰冷的茶杯微微皱了下眉头,又将手收回了,像刚刚一般如木雕一样坐着。小宁会意,立即将杯中的凉茶倒掉,又添了杯于老妈刚刚提上来的新茶,刚倒下的热茶升腾起氤氲的水雾渐渐漫到小宁的眼睛,便放下茶壶,将眼中的泪抹去。
茶倒好后,秦瑄并没有拿起来饮下,而是依旧看着窗外,但是神情并没有像方才那般呆木,眼光一直追随着一抹青色的影子。
天是青色的,街也是青色的,天与街的雨幕间,一顶青色的油纸伞急急地飘过来,伞下的姑娘也是着青衣,青色却不同于这天这街,淡淡的像是被水晕开的青,而是像这时候的新荷一般的青,青中又带点新绿,就像这暮春湖里新荷的生机。所以这青虽与天与街连为一体,却未融为一体,但不显突兀。
真的很像,像极了他心中的那抹青影,但是她于他永远是可望不可及,永远是咫尺天涯,所以他远远地逃开了,任她与大哥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不让她内疚不令她痛苦。或许不见,总会有一天会有另一个人替代她驻进自己的心中。
可是此时,他依旧无法将眼睛从那抹像极了她的青影上移开。
那姑娘步入回春堂的大门时,秦瑄侧过脸依旧痴痴地看着她。
姑娘将伞收了,顺手放在门旁,抬眼时见秦瑄这般痴痴地看着她,却没有露出娇羞或厌烦的样子,反倒大方地对着他一笑,笑没有那抹青影的爽朗明媚,也说不上是婉转娇柔,她的笑只是她的笑,清丽得如同这三月初的小荷。那姑娘的眉间自带一股忧愁,一笑,便让秦瑄觉得她的愁正随着他眼前热茶氤氲的雾气渐渐晕开,愁,也动人,可惜不是他心中的笑。
秦瑄将眼睛别开,终不是她罢!
那姑娘也没计较多少,便将淡淡的笑容敛去,缓缓道:“苏大夫我是来拿药的,前几天您开的药,小凌吃下了之后比以前要好得多了,但是夜里寒气甚重时还是会咳出一点血。”
苏逐波放下手中的活儿,从柜台里取出几包药,只交代道:“小荷这次药与前几次的都不同,药性来得要猛一些,你一天只可给他煎一份,药吃完之后,再带他来看看。”
“是。”青衣少女接过药应道,想了一会儿,问:“苏大夫这次药又有什么禁忌的?”
“和以前一样,忌鸡鸭鱼肉,还有油腻辛辣之食。”
“谢过苏大夫。”少女极真诚地道了谢,迟疑了一会儿便问道:“苏大夫这药是多少银子?”
“三钱。”苏逐波迅速回答道。
少女从腰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几颗小小的银裸子,细细地数着,又留下了大约三四粒银裸子,便将其余的所有都递给了苏逐波,道:“苏大夫,前几次总共欠了您四两七钱银子,这里是五两。”说完将银子放到了柜台上。
“苏大夫,多谢您多年的照看?”少女又道了一声谢,便撑起青伞,匆匆离去。
苏逐波一直目送她离去,待到那抹青影消失在街角,苏逐波才侧过脸看了秦瑄一眼,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窗子关上,轻声道:“瑄儿下去换身干衣服罢。”
秦瑄没有反对,微微点头,又拿起桌上的茶,可惜茶已经被飘进来的雨水浇冷,他又像方才那般皱了下眉头,放下茶杯,自己推着木轮椅的轮子无言离去。心里却依旧交织着那青衣少女的影子,但他却忆不起那个少女的面容。
似乎方才只是一个朦胧而短暂的梦,梦里,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茶凉,梦醒。
夜里,秦瑄便染上了风寒,发起了高烧,苏逐波开了几服药,煎好后,给他灌下才见得有些好转。夜里小宁一直守在他的身旁,一直听着少爷的断断续续的呓语,直到天明秦瑄的高烧才完完全全退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天亮,雨已经停了。辰时时,秦瑄还在睡着,还在进行着那个没有尽的梦,朦朦胧胧的人影像一团一团的墨,没有一个人的面容能看得真切,可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感觉起来又那么亲切,“二弟,我和笑笑在塞北等你!”去年那日大哥与云笑跨上骏马时笑着对他说道,后来两团墨影渐渐离去,而他只是在今年追杀史寻音才第一次踏上漠北,终究晚了半年。在梦中,他一直追着那两团墨影,耳边全部是他们潇洒的笑与策马的响鞭声,他追上他们时,墨色变成红色,那是秦府,一片张灯结彩,云笑与大哥都是一身喜庆的红衣,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笑得十分开心,他上前,看见的是云笑与大哥幸福的笑,“瑄弟祝福我们吧。”云笑道,他逃开了,却发现漫天都是云笑与大哥的红影。最后,他倒在红色的血泊中,小宁在耳边着急地喊着“少爷,少爷!”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姑父苏逐波,苏逐波将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道:“烧已经退了。”
噩梦也醒来,再长的梦都有醒过来的一天,再回忆梦境,却发现一直自认为的噩梦,实则是一个美梦,最敬爱的哥哥与最喜欢的笑笑都很幸福,专杀忠臣良将的史寻音也被自己斩杀,自己还有什么放不开的,自己也说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代替她驻进自己的心中。
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