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下了表少爷的衣衫,注意到他后背一条不短的疤痕,似乎有些年头。我只作未见,拧干帕子替他擦干汗水,再服侍他穿上衣服。收拾完毕,我看着他修长的腿,陷入了无边的踌躇尴尬之中。
还算他有人性,见我半晌没有动作,终于反应过来,深深地看我一眼,用手臂撑着坐起来,对我挥挥手,我立刻如蒙大赦般逃了出去。
我靠在门边,局促不安地等着。约莫一盏茶功夫,屋里传来表少爷虚弱的传唤:“翠花,你进来。”
我赶紧轻手轻脚地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低头站好。
“明日我便启程了,回往京都。”他缓了缓,喘了口气,“沈玉儿、孙岐言皆同行。”
沈玉儿是二少奶奶闺名,至于孙岐言,应当是指大少爷。我听了,自动忽略他对自己大表哥和二表嫂的不敬,心中了然。是了,劳动大少爷和表少爷专程来走一趟,一定是要将二少奶奶接回京都了。我点点头,应声道:“奴婢祝表少爷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表少爷喃喃重复,忽而冷笑,“我的路何时顺风过。”
我讶异地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询问。
“你我相识,也算有缘,不妨提醒你,倘若沈玉儿命你同往,切记托病推辞,这两天药就不要吃了。青岩是为你好,你不要怨怼。”
我品了许久才懂了他话中深意。如此说来,青岩小人将我定在水中致我重病,竟是为了我着想么?可为什么我不能同去京都大宅,这一路上又会有什么问题?
脑子里各路问题大开杀戒,厮杀吼叫声不绝。我暗想是否要将我的脑细胞悉数杀死它们才肯满足,还是需要我一一迎面将它们手刃,才能为我从一开始就很悲惨的奶妈生涯营造未来的良好坏境?
我不知道。我从来是一个没有野心抱负的普通人,并不期望生活中有什么起伏,惊喜也好惊吓也好,惟愿它们都离我十万八千里,千万千万不要和我有什么牵扯。我接受上天注定的所有,平凡的相貌、家室以及才情,将它们视为命运的恩赐,不敢逾矩,不能妄想。所以我从不做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一鸣惊人的美梦。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凤凰,因为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她所要承受的波澜。若非要说我有什么优于他人之处,唯有一点,足够自知。
因此,我十分不情愿自己的脑子被太多的疑问占据。如果生活给了我诸多困惑,那只能说明它不愿把安宁的日子再还给我。
我定了定神,展颜对着脸色犹自青白的表少爷憨厚一笑,忽略他话里话外诸多的暗示意思,福一福道谢:“多谢表少爷关怀。奴婢定当谨遵您的吩咐。您若没有其他的事,奴婢告退。”
他血色残存的眼眸中幽暗光色一闪而过,最终却再无多余的话,对我点点头:“你退下吧。顺路找来管事,让他遣人来修理屋门。”
我安静离开。
我把从表少爷那里拿来的银子送去给王大悍妇,她正蹲在花丛中挥动花铲除草,细致的动作和她魁梧的体格很不相符。我迈着我的小粗腿一脚跨进园子,亲切地唤她一声:“王大婶哎!”
王大悍妇循声回头,上下打量我,顿时爆喝:“又是你!杀千刀的翠花!你踩到了我精心培育的月季!”
我低头一看,脸黑如包大人:“大娘,您又唬我,这明明是一株狗尾巴草!”
王大悍妇挥舞着铲子向我奔来,其表情凶悍,让人联想到吃人的恶魔。见此情况,我只有悲鸣一身,抛下钱袋子转身就跑。
这厢官司总算完结。我回到仆人住的小院,在桌前呆坐。许久后小叶回来,我们吃过午饭,她欢喜地告诉我下午不用当差,可以休息一番,我表示了诚挚的恭贺,于是和她关上门来,各自倒头午睡。
小叶六岁被父母卖到孙府小宅为奴,转眼九年已过,她却仍只是个前院扫洒,做着低下的粗活。据说某次被回小宅小住的七小姐看中,喜爱她伶俐聪明,要收在身边带回大宅做二等丫头,但次日她便当着七小姐的面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汝窑瓷茶杯。七小姐虽不曾重罚,但对她的喜欢也一去不返。于是,眼见着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便被这么失去了。
在外人眼中所谓“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也无非两种可能:要么被孙府某个少爷讨了做暖床,运气好若干时间后当上姨娘;要么,随七小姐出嫁,由姑爷收了做陪房。
我把小叶看了又看,猜测她究竟真的那么愚笨,抓不住这其他丫头求之不得的好机缘,还是她其实聪慧到了不可预测的地步?
哈哈一笑,暗怪自己八卦。
初夏天气,午后气温渐升,加之窗牖窄小,通风不畅,我在睡梦中只觉得身上发热,呼吸困难,不多久便十分不爽地醒了过来。
鼻子又光荣地堵上,努力想把它疏通,多番尝试无果,只好作罢。到桌边倒一杯冷茶,正准备喝,屋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挤身出去,再轻掩上门,对来人小心笑着询问,声音却鼻音浓重,有些发闷:“不知这位小哥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那日见到的大少爷的贴身小厮柯子,见我问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大少爷传你到他跟前回话。”
我一愣,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日偶遇,大少爷孙岐言看我的眼神太过奇怪,让我不得不疑心是我做了什么碍到他老人家眼的事。可总不至于过了这些天还能想起我这号人物吧?莫非我的身影已然能跟芙蓉媲美,让人一见忘俗?
不敢不去。遂狗腿地应下,对着院中水缸整了整凌乱的形容,赔笑着跟着柯子前去面见少爷。
一路穿花拂柳。初夏时节正是小宅一年到头最为美丽的时候。据说孙家老太爷半生商场沉浮,老来闲游江南,爱上这处幽僻安稳的所在,于是大兴土木,建了这座景致如画的小宅。老太爷一生唯爱初夏,尝言那是适合所有奇迹发生的时候,便在宅中遍植初夏盛放的花树,故而每年此时节,小宅成了花的海洋,令人心驰神往。
初夏适合什么奇迹发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爷在若干年前的初夏于高楼上惊鸿一瞥,便认识了如今的太夫人。
太夫人是传奇女子,这么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她本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父亲两朝元老,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子(即当今圣上)太傅,官中旧僚不胜枚举,学生更是遍布京城;她却与当时还是区区小商的老太爷一见倾心,遭到家族反对,便毅然脱离家族,随老太爷远走西域。数十年艰苦打拼,与老太爷积累了丰厚家资,遂重回京都。彼时老夫人的父亲早已放弃掌控女儿命运,选择欣然接受他们的回归,在享受了数十年子孙绕膝的美好时光之后,安然驾鹤西归。
二便是她生了许多儿子……
太夫人一生育有八子三女,组织起来或许可以一起去巴西踢个球。
西上阁晚风轩,我被眼前开得泼泼洒洒的蔷薇震住,只顾得上张大嘴巴,完全忽略了花下藤椅上悠闲读书品茗的大少爷。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眼前是一条蔷薇花的长廊,在被人精心搭建的花架上,深绿色的藤蔓肆意攀附,密密匝匝地缠抱住彼此,层层叠叠的绿色上下,遍开深粉色花朵,花瓣也是层层叠叠,热情张扬,恣肆烂漫。我想到晚风忽至,吹动这花墙甬道,窸窸窣窣的美妙乐音中,阵阵花香便被慷慨送入窗中,正应了唐末高骈的这句好诗。
身边站着的柯子重重咳嗽。我回过神来,一见正冰着眼神打量我的大少爷,所有浪漫小情绪全部弃城而逃,赶紧福道:“奴婢见过大少爷,少爷万福。”
“免了。”大少爷终于收回目光,端起青藤小几上的茶盏,无比悠闲地啜一口,再开口却是对着柯子,“没眼力的东西,还不摆饭?寻思着要饿死爷吗?”
柯子一惊,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赶紧哈腰应是,火烧屁股一般跑开。
我心里叹一声,大少爷是有多吓人啊!
少爷不发话,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多时柯子及四个豆蔻年纪的丫头便在花架下摆好了饭。大少爷懒洋洋地走到小桌边坐下,看柯子已经布好了菜,他遂提起筷子,将将夹起一块滑香笋片,还不等喂到嘴里,突然回头看了看我。
我心道看我干什么,会让你很有食欲么?
他却翘起嘴角眯起眼睛,笑的十分“真诚”:“你叫什么名儿?”
我老实回答:“回少爷,奴婢翠花。”
“哦……”他把尾音拖得很长,笑眯眯地对我招招手,那模样很像狼外婆,“翠花呀,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柯子一听,动作十分麻溜地端出一个雕花木墩,正放在大少爷对面。我却被骇地不知作何反应,只一个劲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大少爷还是笑:“爷又不是吃人的小鬼,你不敢什么?来来来,过来坐。”
可您比小鬼还恐怖。我忍了又忍才吞下这句话,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向外退:“少爷错爱,错爱!奴婢不敢,不敢!”
大少爷满面笑容骤然褪去,眼神如冰,表情似鬼,对我冷冷地道:“还不坐下,等爷亲自服侍吗?”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却再也不敢推辞,只好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边缘正襟危坐,心里却不得不开始提防他的企图。
虽然我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啥可以图的东西。
大少爷这才满意地点头,提筷自顾自地开吃,倒也不管我是否真的也在吃。
我把视线固定在眼前乳白色的哥窑瓷碗上,大气不出。少爷那边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盏茶功夫,悠悠开口:“现在时辰倒也还早,奈何爷午饭没顾得上,只好先吞点东西垫垫。”
“大少爷贵人多忘……忙!忙!”
“翠花不妨也吃点。明日咱们动身得早,到时候别吃不消。小少爷还指着你不是?”
我吃了一惊,所幸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情绪。心道还真和表少爷说的一样,这么快就找上我了?只是没料到竟是大少爷开的口。
原本作为奴才,主子说东我不能往西,主子要我上哪儿我自然老老实实卷了铺盖跟着去。但情况却是,孙府并没有我的卖身契,其实我是个自由的奴才。这样一来,主子的话有时候我也具有不听从的权力。
我笑的很勉强:“奴婢有愧大少爷抬爱。奈何奴婢风寒未愈,接近小少爷恐有不妥,所以……奴婢还是老实呆在小宅就好……”
岂料大少爷十分的好说话,闻言竟赞同地点点头:“听你鼻音尚重,确是不好跟着颠簸。”
我心中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大少爷对我微笑,竟亲自替我夹菜:“这是遣人专程往松江购来的鲈鱼,你不妨尝尝。”
我受宠若惊地捧碗接住。松江鲈鱼,清蒸之后味道鲜美非常,加之春末夏初正是吃鲈鱼的好时候,这道菜的确好得很。
不吃是绝对不行的。我看了看大少爷突然变得和善的眼神,鼓起勇气,将之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后来我不禁千万次试想,当时我若没有去见大少爷,又或者没有吃下这块鱼肉,是否之后的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
厚脸求点击,求推荐,求评价。
批评或鼓励,都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