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至天明,苏岚才被眉意硬拉着睡了一会。天色微亮,苏岚睡得既不安稳,梦中犹是皱着眉头,不知有何烦恼。眉意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神色难明。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她低喃着,“阿岚,你有多少忧愁。你若愿意说,我必当倾听。”
“很多很多。”她不知何时醒来,低低地说,“只是,你不能忧我的愁,正如,我不能吟唱你的歌。有些故事,说出来,不会对我有任何好处。”
眉意还想说点什么,苏岚却是淡淡一笑,坐起身来,道:“我也该走了,坐了这一夜,我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该回家去换官服了。”
楚京的早晨,向来寂静,街市上行人寥落,天色微暗。苏岚缓缓地走向长安街,微凉的风吹得她眼眶生疼。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她以为这将是一个难熬的开始,但当她看着自己有条不紊地穿戴,挂着已成为习惯的温雅笑容,她似有灵魂出窍,原来,自己早不是那个在深巷杏花中哭泣的女子,亦不是同兄长并立竹林听一夜春雨的姑娘。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的恍惚。她忽的用手抚上自己的眉宇。她的容貌,和脑海中的哥哥渐渐重叠,那般相像却也似乎全然不同。她看着自己在镜中的神情,轻轻地笑出声来,一笑倾国的女子,何时变做了这面色清冷,心肠凉薄的少年将军,提三尺剑,而征战四方。
她低低地笑着,那般的凉薄,眼角沁出泪来,也浑然不知。
炭笔做斜飞入鬓的远山眉,轻巧易容,将她的面容勾勒的更有几分神似苏岚。布条紧紧地束在胸前,千娇百媚的女子,扮作略有些瘦削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烟水蓝的长袍,腰间玉做环佩,肩头斜搭披风,提黛青色长剑,墨玉簪束起长发。无一不是世家少年的打扮,无一不是锦绣无双。
跨出院门,却见做相同打扮的苏峻静静而立,见她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透着欣慰与温和,却更像是记忆里的父亲。苏岚又生出那恍惚,这一日,勾起她太多回忆,可这风雨飘摇的岁月却载不动对往昔的片片追思。
“谁家的儿郎这般俊俏。”苏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微微一笑,风声在耳边轻轻响起,苏峻的声音更有几分温和,却透着担忧,“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还能如何?”苏岚语气略带嘲讽,“这点旧情,总还有些。不过,不多。”
苏峻却按住她的肩头,道:“你要把这点旧情忘得干干净净。记得,要干干净净。”
“不可能。”苏岚也看着他,“忘了,我就不恨了,可怎么能不恨呢。”
京郊的清晨,明黄色的车驾,缓缓而行,后面紧随着另一架略小的马车。略小的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齐国的第一名士,年仅二十岁的丞相,王愫。
王愫的唇紧抿着,斜斜地靠在马车的内壁,面色依旧清淡,没有半分波动,可垂在青衣上的手却轻轻地颤着,纤长的手指,攥着一张小小的信纸,上面有极小的簪花小楷,极是精致。
他缓缓地睁开眼,却是轻轻一笑,面庞上的光彩,如写意山水流动的神韵,清淡却夺目。
一别三年,日日思君。今日竹风,把酒当歌。畅叙幽情,愿与君共饮三百杯,但醉平生。
他低低地笑着,轻轻抚过这熟悉的字迹,无声地道:“醉笑共君寄平生。”
马车忽的停下,王愫轻轻掀开马车的帘帐,旁边的侍卫低声告诉他,是陛下停了下来。王愫向那明黄车驾望去,却见一袭明黄服色的男子缓缓走下车来,身后的女子着曳地蓝衣,云鬓高耸,裹在一袭披风之中,在他身后跟随,似是说了什么,可前面的男子仍旧自顾自地走着,似未听见一般。
“相爷,您看?”皇帝身边的内侍彭安凑近王愫的车驾,低低地询问。
王愫轻叹了一声,道:“无妨,陛下许是累了,请娘娘上车吧,莫染了风寒,这北国中原可不比我南国。”
“是。”彭安见王愫这般,也退了下去。
王愫看着手中的信纸有些失神,往事一一,似在眼前。昨日今日,,可纵是权倾天下,可谁又能敌得过这世事无常,她不能放下三年前的那一夜大火,其实,谁又能放下?放下这十年相伴,放下这竹马青梅的羞涩戏码。
他看着齐朗又慢慢地登上马车,明黄色的背影,寥落而又倔强。往日笑意温和,如玉的富贵王子,自她去后,早变成了深沉冷峻的少年天子。
车驾再次缓缓而行,明黄色的车舆里,少年天子抚着眉,看着手中的奏折,唇边勾起几分笑容,却透着冷意,旁边坐着的女子,也微低了头,收起了想要靠近他的念头。
他却抬起了头,敛了冷色,唇边勾出温和笑容,眼神却依旧一片冷寂,语气温柔,道:“娴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女子看着他,轻轻一笑,极是恬美,低声道:“谢陛下挂念,臣妾不辛苦。”
若是她,一定会偎在他的怀里,似是撒娇似是抱怨地说“我可是累的很,五郎的肩膀且借我枕一枕。”,她们,终究和她不同。想起她,他的眼波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女子更是微低了头,不敢看他的面庞。闪着温柔光彩的男子,太过耀眼,让她不由自主地沦陷地更深。
“娴儿。”他拉过她的手,轻声道,“阖宫里,朕最是爱重于你,就是因为你最识大体,不愧是京城里少有的才女。不像是贵妃,骄纵的很,半分士族女子的气度都不曾有。”
林静娴越发地开心,陛下这般说,便是认为她比贵妃强上不知多少了。“贵妃姐姐打理**,诸事繁忙,所以脾气暴躁些,也请陛下理解。”她低低地道,看起来极是善解人意。
齐朗心中不屑地很,却仍旧笑着说:“可她越发地不像话了,连带着穆家也越发的猖狂。娴儿,你可能为朕分忧?”
林静娴一愣,欣喜若狂,却仍矜持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不仅臣妾愿为陛下竭尽所能,林家也愿为陛下驱驰,鞠躬尽瘁。”
“贤妃真不愧这贤名。”齐朗低低笑着,似是非常。林静娴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去,可在他手里的手,却偷偷地攥紧男子的手指。齐朗看着低下头的女子,唇边的讽刺,一闪而过。
林静娴心中已勾勒出她美好的未来,陛下爱重,以她的身世,问鼎后位亦是可能。她享尽宠爱,林家得以和王氏抗衡,她再诞下皇子,该是多好的一幕。那时,那倨傲的穆华嫣也只能跪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可她不知道,她得以随行,最重要原因不过是,陛下需要一个妃子。而品级能够跟随的女子里,只有她,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有带着她,才能保证那个人的安全。
马车摇摇晃晃,林静娴的心雀跃非常,可齐朗只觉得胸口闷闷地发疼,可终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它的跳动。忐忑不安的心情,和从前并无不同,却是已然陌生的体验。
那一年的盛夏,他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忐忑地,同她勾勒那描龙绘凤的锦绣姻缘。奈何,青梅竹马,不过嗟影空叹,生死生生地劈开她与他牵着的双手。
胸口那一枚凤簪忽的,似冰雪一般的冷,冷的他的心,似也要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