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折腾这半天累了,张群倒头就呼呼大睡,醒来时发现天色尚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心里想着不如到外面走走,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该考虑如何答复秦县令的请求。
他缓步走出县衙大门,沿着主路走了一段,觉得旁边太过吵闹,于是捡了一条安静的小路,独自悠然地走着。
小路两旁长满了野花,蝴蝶和蜜蜂不时地在其间穿梭,一刻也不消停,为了采蜜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疲倦。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水面,泛起一层一层细密的波纹,偶尔会有一只燕子飞来,从水面极速掠过然后又迅速拉起,只有一个水花惊起,忽而又恢复了平静。远处半空中有风筝,那风筝在空中纹丝不动,只有尾巴上的彩色纸条在风中两边摆动,地面上几个孩子正望着那风筝出神,愉悦的心情仿佛也被牢牢系在绳子上了。
这熟悉的画面在自己小时候也发生过。那时他还小,和几个同学放学后也相邀去麦田放风筝。不过那天风有点大,风筝的尾巴太轻了,在天空中来回摆动,几乎要失去控制。幸好有个同学机灵,让大家把红领巾摘下来,全部系在风筝尾巴上,这下果然好了,风筝在天上安稳地飞着,一起带着他们神游。
他看着周围的景物,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隔世之感,短暂而美好的童年离开久远久远了,现实却又让他无可奈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只能低声吟诵李白的这两句诗来排解心中的惆怅。
秦县令看来是真心想让他当乡学的老师,尽管自己心中并不乐意,但是目前的处境却是艰难,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所以权衡利弊还是去更为妥帖。况且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机会或者有其他门路还可以离开,并不一定非要守在这地方。
主意已定,他毫不迟疑地踏上了返回之路。
晚饭当然是在县衙吃的,秦县令刻意加了几道菜,并且还把自己的妻子王氏和两个孩子都介绍给张群认识,这让他很受感动,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宴,看得出秦县令并没有把他当作外人。
饭桌上并没有上酒,秦县令说他不喜欢喝酒,大家便只是吃饭,席间谈了些闲言碎语,并没有涉及实际的内容。
吃罢晚饭,秦县令将张群引到自己的书房内谈话。
“张公子,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大人,晚生想好了,我同意去乡学!”
“真的!”秦县令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好了!张公子,实话实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下午在二堂叙话时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
“是的,我理解大人的想法,所以晚生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来,必不能辜负大人一番心意。”
“好啊!好啊!”秦县令一连说了两个好字才坐下。
“大人,晚生不明白,您为何把这乡学看得如此重要?”
秦县令开始给他讲乡学的由来。
原来这乡学是在社学的基础上创办的,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非常重视教育工作,在全国各地建了社学,规定五十家为一社,建立一所学校,凡十五岁以下幼童均可读书。
社学兴办了一段时期,后来因为胡乱增加学费激起民怨又被废止。这样乡学就产生了,与社学不同,乡学的范围大得多,有时几个乡设一个,而且乡学的老师俸禄是官府发的,不可以向学生征收费用。
乡学发展了一段时期,也出现了很多问题,主要是教师资源的问题,真正有学问的老师都不愿去乡学,大多去了私塾学校,因为那里的待遇较高。还有就是政府的投入太少,很多校舍年久失修,得不到维护,所以乡学也开始走向没落。
“既然办不下去,干脆废止算了。”张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废止了,那些学生怎么办?”
“学生可以都去私塾啊!”张群觉得这么回答很自然。
秦县令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张公子啊!这老百姓中能有几个上得起私塾?”
张群一下愣住了。
“大人的意思是,绝大多数人都没钱去私塾上学。”
“不是绝大多数,是差不多全部。”秦县令又给加了一句。
这句话让张群感到了震撼,以前在电视中看到偏远山区的教育条件是那么的艰苦,自己都无法想象,可这明朝乡村的办学条件比想象中的还要艰苦。
“大人,这乡学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它让孩子们能读书,能认识字,再者有可能走上仕途。”
“走上仕途的可能性很低吧?大人,这种办学条件,学生估计学不好。”
“不!张公子,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不知道你的出生,但是我本人出生在穷苦家庭,小时候也上过乡学,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毅力一步步走上仕途。既然我能办到,那么那些孩子也能办到。”
张群看到秦县令竟然激动起来,说话时胸口一起一伏,嘴唇都发颤了,真的令人动容。
“作为一个县令我并没有给这个县带来实质性的变化,也没有让百姓的生活更好一点,但是办乡学是我唯一的希望,只要孩子们去上学,他们就有可能改变自己,改变生活。即使现在我们的理想无法实现,但是我们的下一代总会带着我们的理想继续去奋斗,总有实现的那一天。”
他用真诚而热烈的目光看着张群,坚定而又执着。
秦县令的话完全感染了张群,也让他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中国古代传统的士大夫。不错,他们学的都是孔孟之道,四书五经之类,思想中肯定有顽固不化的东西,你也可以说他们迂腐,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有良知、有理想的人,是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人。
“张公子,我一时激动,有点失态了。”
秦县令大概意识到这种非常直露的表达方式有点不妥,因为古代读书人说话讲究含蓄委婉,尽量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情绪变化,如果太直白会反而让人误以为你没有涵养。
“不,大人,您说得很好,我非常佩服。”
“我扯得有点远了,张公子,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秦县令平息了一下心情,又和张群谈去乡学教书的具体事宜。
“明天我让师爷具体操办此事,行床被褥等生活用品需要购置,笔墨纸砚及课本等教学物品从县学中直接可以拿来,一发送过去。学校那边我会通知当地的里长安排人修缮房屋,打扫卫生,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继续对张群说:“钱粮等物品每个月发放一次,到时我自会差人送去,你如果有所需物品可以随时来找我,必定想法解决。”
他说得非常细致,唯恐遗漏了什么,这也让张群心里感到阵阵暖意。
等一切都商量妥了,他们开始轻松下来,谈一些有兴趣的话题。
“大人,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您挺累的吧?”
“累倒是谈不上,就是杂事太多,州府摊派下来的任务太多,精力基本上都耗在这上了,其他的时间都用来劝课农桑。”
“我看大街上商铺林立,百货齐全,一派繁荣景象,想必也是大人治理的结果吧!”
“张公子高抬了,如果治理得当就不会出现像苗壮这样的刁民了,这都是我的过失啊!”
“刁民到处都有,怎能以此来否定大人的功劳呢?”
说到苗壮的案子,张群不禁哑然失笑,他告诉秦县令自己根本不是秀才,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原来你不是秀才,上当!上当!不过当时你说的那些话可跟真的一样,把公堂内外的人都给骗了。张公子,能骗得了我的人不多,你可是第一个。”
“只因大人你当时追问的紧,情急之下晚生才现编的理由。这么说来,我撒谎有一半还怪在你身上。”
“哈哈哈!”秦县令听完大笑,忽然又正色道:“张公子,你既不是秀才,那还得继续考功名,你是有才之人,日后必将成大器。”
“大人,我好容易丢了书本,你还叫我拾起来啊!”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这是读书人所奉行的道理,怎么可以一日倦怠呢?”
“我还得参加考试吗?”
“那是自然。这样,我安排人把你的户籍编入到这石湖乡,然后再向西安府申请一个童生的名额,这样你就不必再参加县试和府试,可以直接去参加院试,以公子才学考个秀才如探囊取物。”
“取得秀才的功名就行了,这后面的考试我就不参加了。”
“胡说,你怎么能满足秀才的功名呢?以后还得考举人,考进士,这样你才能进入仕途,一步步走向国家政治的中心。”
“那我这辈子全考试了,生活的乐趣一点都没有。”
“这是你的使命,从拿起书本的第一天起,所有读书人都得这么走下去,一直到死。”
这秦县令说得太悲壮了,读书本来是高兴的事,却无端地被他赋予了这么多要义,真让人费解。
最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秦大人让张群早点休息,说明日需早起,还有很多事要做,然后拿起灯笼送他回住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