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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虚构(15)

某次母亲恰巧发现了那男人的“远程射击”。想说他两句,又拉不下脸说。恨得咬碎银牙,砸了一只饭碗。又有某次,那男人的岳母来访,走进楼道里,也恰巧撞上这一幕。母亲得知,像报了什么仇似的,喃喃道,这下好了,让他家人也见识见识……父亲在一旁说,你以为他家人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至于有时坑里留着一条壮硕如铁棍山药的屎橛,就不知是谁留下来了的。

母亲生有洁癖,把地皮看得跟自己头皮一样紧要——常有来访的阿姨们感叹,我家地面比她家桌面还干净。然而几十年与人杂居,居所不是傍着鲍鱼之肆,便是伙着龌龊之徒。好比是苏合遇了蜣螂,躲开死尸,又撞着臭鲞。她那爱干净的脾性,闲不住的双手,全都教那起龌龊人消受了去。拿李渔《无声戏》里的话说,老天原是要想法子磨灭好妇人。她直至五十岁开外,才住上能由自己掌控的净室,也算是造化弄人。因此,到我出去租房的时候,她还能叮咛我“多做公共卫生”,殊为不易。毕生受累,其犹未悔,匹妇不可夺其志,即此谓也。

对母亲来说,那间屋子与地狱庶几相似。我们不得已跟一些无法沟通的人发生过于紧密的关系,不得已容纳他们参与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得参与他们的生活。就像萨特的《禁闭》里描述的那种情景,三个人挤在一起,就是地狱。他人即地狱。

我自己第一次租用的房间,是大学宿舍。

每个神志清醒的人都会认为:住宿舍唯一的好处是磨炼意志。青春特有一种天真残忍的利己主义,并且不娴于隐藏。入学几个月后,几乎每个人都在自己床位周围拉起帘子,帐门垂落,紧闭,用几只小夹子夹起来,算是建立起了一块隐私空间。但一块帘子不是魔术师的斗篷,它不能把任何一件东西变没。

每天睁开眼之后,你需要忍耐九十九回。

第一回要忍耐六点起床到操场跑步减肥的室友。她的闹钟奏响,她激昂地下床上厕所、洗漱,开门关门,在清晨的静谧中,她期望减掉的体重在地上弹出深远的回响,犹如跺着脚走。第二回,从上铺爬下来时,踩在室友搭在铁梯杆上的袜子,脚底一滑,出溜到地上,差点崴了脚。第三回,脚伸进鞋里,又闪电似的缩回来。鞋里有碎瓜子壳,像恶人撒进去的小图钉——对面床的人,昨晚一边躺着吃瓜子花生看书,一边表演天女散花,地面铺了薄薄一层地毯(很多人认为公共地面本来就是纸篓的延续)。第四回,更衣既毕,你打算一边吃昨晚剩的饼干一边去上课,发现书桌上堆着另一位室友的塑料晾衣圈,一圈滴里当啷的内裤,旧内裤裆部发黄,保留着风干时的形状,僵硬笔挺如短棍,这件花环般的物事,恰巧搭在你打开的饼干盒上——当然,她是不小心随手放在那里的。

……到了第九十七回,时间差不多十点半,你选修的课明天要考试,想稍早点睡。这时看电视里偶像剧的人正看到好处,舍不得关。有来跟室友串老乡的,两人在床帐里用外语一样的方言说笑,说得入港,舍不得走。你咳嗽一声,厚起脸皮说,哎我今天想早睡……他们一个抄起遥控器一个探出头来,我们轻点儿!轻点儿!那么,总还有别人也嫌吵的吧?——那人戴上了耳机听音乐,耳机因是廉价货,漏音严重,你几乎能听清每一句歌词。抵抗噪音的方法是加入制造噪音的行列。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的饭馆总吵得像蛙塘。

第九十八回,你闭着眼睛躺着等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偶像剧演完,串老乡的人也走了。楼道里雪亮的灯光彻夜不灭,透过窗户在黑地儿上画出白方块。刚才听音乐的那人放下耳机,用被单蒙住自己,冒着窒息的危险,与男友打甜蜜的电话。你也不得不用被单蒙住自己,为了抵挡他们的情话,室友之芳心燃起的熊熊爱火,有时也会殃及池鱼。那么,总还有别人嫌吵的吧?果然,爱看偶像剧那人开口了,嗳嗳,要讲电话出去讲。讲电话的爬下床,溜出去了,继续在楼道里说,“喂刚才说到哪儿来着”,音量因身处公共空间而理直气壮地放大。于是你仍待在被单里,仍能一句一句听清那些情话……爱情这样伟大,难道该责怪爱情吗?

第九十九回,sweet call结束了。屋里其余几人似乎都睡着了。然而此时楼道里有晚归的人,一边说笑一边拖鞋声响亮地结伴去洗漱,自来水流以消防水柱的劲头“哗”地冲在水盆里,牙刷在漱口杯里像打蛋器一样,奋勇搅动……当你觉得再也撑不住、眼看要崩溃的时候,睡眠前来搭救了(金圣叹批《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浓稠得像液体一样的睡梦涌过来,没顶了,让人凄凉甜蜜地窒息过去,逃去到黑甜之乡。于是又撑过了一天。

怠懒的恶习气就像病菌一样,散布在狭小空间里,人人难免中招。整个宿舍楼好像泡在一种浑浊的黏糊糊液体里。我不厌其烦地描述宿舍情况,也是为了说明:住过集体宿舍之后,再怎样差的房间,住起来都会感恩不尽,忆苦思甜。在宿舍里,你可以为未来可能的合租、独租做好一切准备,可以锻炼未来对各种人的容忍。

学校的想法大致可以揣度:学生的主业就是上课,他们需要的空间已经安排在自习室、图书馆、操场了。宿舍吗?不过用来短暂休眠。把装满知识的沉甸甸的年轻身体,收拾进小格子屋,就像把散落的蜡笔塞进扁盒里。

幸亏年轻人睡眠总是好。吃得再撑也能消化,环境再吵也不耽误睡得像尸体。白天还能精神抖擞,露出纯真的和煦笑容。上岁数的人都心里有数,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干。

住宿舍的第一年,我总觉得头颅右后边某个地方发麻,有一根筋永远醒着,绷着,得不到休息,轻微地病着,疲惫着,头昏脑涨,无穷无尽的腻烦。我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肉身,为什么需要空间放置,为什么不能像中央之帝混沌一样无七窍,为什么灵魂不能附着在一本辞典一只马克杯上……

我厌恶待在人群之中,即使遇到那以“团圆”为名的,也仅止于忍受。群居就是无时无刻不身处人群中,你听不到自己思考的声音,你没法把过于迫近的面孔和言论赶出视线、赶出脑袋。“他人只会削弱你,因为他人逼你扮演某一种角色。”在群居生活中,要变成与旁人绝不相同的人,真需要绝大毅力,就像被夹在人流中努力往反方向走,不停被别人的肩膀和身子撞得一下一下往后仰。

(不过,对一些缺乏自我意识的人来说,群居是快乐温馨的。他们需要向身边的人借思考,借决断,借陪伴,借话题……他们思想的温度过低,过于贫乏,毫无景观可言,不得不紧挨在旁人皮肤上,汲取无意义的谈话产生的虚假的、昙花一现的热力。)

那时读到描写剑桥学生宿舍生活的 《莫里斯》 《旧地重游》,连黯然神伤都免了,觉得那像另一个星球的神话。

三年级时,有一半人以考研为理由到外边租房子住去了,这也令另一半人得到了解脱。

据后来到美国、墨西哥上学的同学说,洋学生们也差不多这样,住一年宿舍跟大伙熟一熟,之后就出去住,因为留男友女友过夜不方便,抽大麻也不方便。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年,尚未体验过“独租”(就是自己租一套单元房)。其实,只要碰到合适的室友,只要不把“隐私”太当回事,合租一点都不痛苦。稍有些微不适,只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挣钱”,自然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为意。

那些微不适,来自于早晨抢厕所期间,坐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马桶坐垫,来自洗澡时看到地上两滴血迹的恶心,来自做饭时忽然发现有人用过菜刀和砧板而且没洗干净……

前三回租房,都是在上学的时候。租房广告在学校里到处都是,有的手写,有的打印,联系电话一般都竖着写在下面,并列写上七八遍,依次从中间剪开,剪成一排流苏状,如揽客的纤细手指,迎风招展,这样是为方便寻找资源的人,不必往手心抄数字,扯下一根手指即可。

当时我搬出宿舍的心思十分迫切,心急火燎,心狠手辣,撕掉一条不算数,还要把剩下的统统撕毁,以消灭未来的竞争对手,赢在起跑线上。如果广告上面主体部分还写有电话号码,就把其中两位数抠掉——若只抠一位数,怕真有愿意试十次的痴子。

一圈走下来,猎获颇丰,手心里像采了一束野花似的,攥着,一把或长或短的纸带,拨拉拨拉,有点儿怅惘,这些等待填充的小房间,哪一格愿迎娶我的夜晚和白昼?……然后逐个打电话,跟房东二房东三房东们约见面,用笔记本记录约定好的时间。

其中一个房间,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听筒那边,“喂”了一声。我的心就忽然蹦起来在肋骨上撞了一下(我从不知有人只说一个字就能让我胸口悸颤)。当他说到第三句,我低头在属于他那个号码底下画了一道波涛起伏的红线,又画了一条,又画了一条……他说他也只是租住在那个单元里,帮房东招租而已,但他们对合租人颇有要求,要面试的。后来,我搬进他所在的单元,在不久后做了他的情人,又在不久后黯然搬离。

——这种戏码极其常见,合租的男人和女人,血气方刚,多半忍不住要搅在一起。作为房客,我十分称职地把这套戏码演了两遍。

——总得要有一个让你为之心痛的人。你会自动地、下意识地去寻找。这是够奇怪的,可不那样的话,生活会变得多空虚啊。

好吧,上面是题外话。说回我第一次租房的时候。搬家那天,我找不到太大的袋子,借了同学的几只铁皮水桶,装了四桶书和用具,连同被铺凉席,一趟一趟提上六楼。

我回望一眼宿舍楼群,心中痛快地叫一声:集体生活啊,我终于摆脱你啦!

那一个单元中,不算客厅有四个房间,我与另一个姑娘合租带阳台的主卧。我们平分了资源,我分得两堵墙,一半房间,一半书柜格子,一半衣柜,一半阳台。

乔迁之后,顾不上铺床,头一件事是把收藏的电影海报、动漫海报贴满墙壁,太高够不到的地方就踩着凳子。一整面白墙,糊得密不透气。贴完想起白流苏住进范柳原给她租的屋子,她在屋里巡视,往墙上按一个绿油漆手印——有一种表达占有的方法,是恣意乱来。安置完简单的行李,心儿激动得怦怦跳,顾盼自豪——啊,这就是我的瓦尔登湖,是我的大洲与大洋……

另三间房,一个三十多岁未婚老博士,一个考研的胖男孩(他占用的其实是偏厅。房东把厅也当成房间出租),另一个考研的瘦男孩。瘦男孩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人,姓周。

如果一部机器需要五个齿轮一起转动,那真需要极精准的调试,才能让它不互相妨碍。第一个星期,我小心翼翼观察屋里人们的作息时间:几点起床,如厕漱口的时间长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从事什么活动,是召朋友来打实况足球还是跟爸妈讲长电话,下午是否出门,晚上是否出门,几点洗澡几点睡觉……

没想到周想得跟我一样,甚至更深远,他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课表和作息时间贴到客厅的墙上。第二天,另几间房的男孩子和我们,也各自贴出了作息时间表。同住的女生对我基本表示满意,不过一周后她也提了几点要求,头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后都把插销插上。

为什么?

她睁大眼睛,对我的疑惑表示惊诧:不插门很危险!这房子里有三个男人呢!哦,不对,大于等于三个,因为有时他们同学也过来洗澡、玩游戏。万一他们忽然闯进来,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会闯进来?

……强奸……轮奸。新闻上报道过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会的!你觉得他们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败类还少吗?再说,就算他们是绅士,万一喝醉了,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皱眉想了一阵,说,好吧,假设真有那种情况,你觉得一根手指头长的铁插销拦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壮男人?……

如果他们要撞门,门锁至少可以给我缓冲的时间,抓起武器来。

武器?屋里哪有武器?

她掀开被褥给我展示:在放枕头那个地方,贴着床头板,竟然放了一把铁榔头,一把水果刀。看见没?别怕,万一有人进来,你负责抱住腿,我用榔头爆头!

看她得意的表情,几乎是在盼望一个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闯进来,给榔头喂血让刀锋开荤,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种虚拟情景被她说得越来越逼真,我叹着气,在面前舞动双手,想把那个情景挥散。嗳,当初我们既然决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认敢冒这个险……好吧,我每次会记得锁门。

五只齿轮便如此转下去。日子过得还算顺利。偶有男生们在屋中衣不蔽体的问题,委婉地提出,他们都羞赧地表示会改。在我住过的房间里,第一间是最干净的。因为学生毕竟还脸皮薄,不好意思糟践得过分。母亲得知我在外面租房子,倒没怎么嘱咐插门的问题,只说:公共卫生要积极做,出力长力,不要怕吃亏。

我响亮地答应着。那时我年纪轻,心眼单纯,不去想“凭什么别人不做我要做”这种问题,经常挽着裤脚,用墩布把客厅厨房卫生间统统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着用铁丝球一点一点刮掉厕所墙上的黄灰色的泥垢。这种积极性一部分亦来自于对周的好感。他倒也曾因为感动,把我叫到他房间里,赏赐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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