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刚才我说过了。……虽然很留恋那个房间,但在住了三个月之后,我还是搬了出去。后来我再也没那么卖力地做过公共卫生。就像第一次失恋之后,就不会把男人看得那么宝贵了。我也懂得了谨慎地节约力气,不以房间之洁净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过且过,还不就那么回事。
第二个房间,我仍找了一个女生合租。这一次的有趣之处在于:为了分割房间,我把两条跳绳结在一起,一头拴在墙壁的钉子上,一头拴在阳台门框的中央,然后拿一床红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这条绳子上,让它垂下来造成一道幔帐。隔着这道软绵绵的墙壁,两人默不出声地早出晚归,几个月里交谈也没有超过十句。我们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老聃似的生活。
第三个房间。在这个背景板之下,男主角登场。我搬进了薛君的房间。
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老夫妇招租,把自己单元房中的一间租给学生。包吃,房租相当低廉。条件是每天做做家务,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讨这个巧的人,最后发现免费的午餐里面都有沙子。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中可爱的老太太是很少见的。老人屋子里陈旧家具和衰老肉体酿就的腐朽气味,并不那么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会有很多要求:晚上十点前必须进门,不许把男孩子带回来,女孩子一次不能带回超过两名,不能在屋里放音乐,夜里不可起夜(因为老年人睡眠不好),实在需要上厕所的话,就要极小心不可发出噪音,家务也要做得令老夫妇满意……
他们提供食宿,是为了交换更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儿孙太久不肯光顾了。年轻人要租房,他们要租赁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悯,其愚……亦可悯。几乎所有这样租房的,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同班一个女生,房东大爷非说她偷东西,她争辩不过,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收拾行李出了门。
四
有时,我也会羡慕那些真正被人当作“家”的房间——替那些“出租房”羡慕。
前者那类房间,处处显出受尊重的矜贵,它心知主人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尽积蓄,也知道自己能为主人面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悦之光、提供他们所沉迷的安宁。即使室内稍有凌乱,也是从容不迫的,像晨妆未竣、匆忙迎宾的主妇,蓬乱的发髻和衣襟上的褶皱看上去也颇可人。
位于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怜爱的卧室,偶尔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内参观的殊荣。精致的床头灯、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浅色窗帘和寝具,都因极少抛头露面而猛然一惊,微微窘着,僵着,带着娇羞之酡颜,不出声地等待客人赶紧知趣离去。
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总有一种稳稳散发出来的光泽。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的时候,也显得更雍容自如,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狮子在他自己的领土上,趴伏在树的阴影里,晃动鬃毛,打呵欠,浑身洋溢着掌握全局的松弛、满足和慵懒。
至于那类阅人无数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烟花女。老天保佑,它还具有必备的一些器官——洗衣机,空调,抽水马桶,床板床垫,衣柜板凳,好歹保证它仍具有招徕客人的资格。但由于对过多的陌生人展示,浑身都是疲乏的冷漠。墙壁,地板,每件物品上,都能看到无数双不客气、不怜惜的手。那些手留下的痕迹,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经心。
那些售卖它的人做的一点点油滑浮浅的修饰,仅止于堪堪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让客人不至于太快发觉它的敝旧、寒酸,以及其余难以忍受的一切。买主们以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寻找能用来杀价的缺陷,并嫌恶地——有时是佯作嫌恶——大声条分缕析。付了钱、留下来的人便开始恶形恶状。他们索取无度,是为了值回花掉的每一毛钱。没人愿意费心为它的洁净和美好负责任——责任得建立在长期关系之上,谁都心知这是露水姻缘,随时相忘于江湖,因此自私和狭隘是最正常的守势,无可指责。
我与薛君一起租住的房子位于一楼。三室一厅,住有六个人,只有他一名男丁,而且只有他是学理工科的,所以换煤气罐、修理水管、购水购电、计算水电费等等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实,她入住几天后,她的科长母亲特地衣冠楚楚地从家乡赶来,巡视她的居住环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面试一番,表示满意,临走时买了一台冷暖空调,安在她屋里。
这可真是大手笔!但结果是,屋里的人们对平摊电费发生不满。谁愿意给别人的空调交电费呢?最后,大家把屋里所有带电插头的东西的瓦数都报上来:电热杯,电脑,空调,甚至台灯和铁夹式干鞋器。薛君整理出一排运算公式,根据每件电器的功率、使用时间、使用频率,得出每个人需要交的钱,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三位。从此才人人服膺,无有异议。
该房间是我住过设施最差的一间屋子,房东当初装修时就打算好要租出去,因此各处都十分敷衍。卫生间只有一扇木板拉门,没有锁,板子上钉了个铁环,环上有人拴了一根绳子,进去之后可以把绳子系在某根水管上。其实绳子细得像粉条似的,用力一拽就断,根本阻拦不住任何想闯进的人,不过是给自己心里加个屏障罢了。这块木板门上还有几条裂缝,其中一条裂得比较起劲,成了细长的枣核形,如果站在外面,堪可窥一斑知全豹。屋里有的女生进去洗澡时不开灯,有的拿一件脏衣服搭在“枣核”上,聊作遮掩。
因为设施差,大家也不爱惜,屋子脏乱得不像话。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层黑油泥,还披挂着经年数月炒菜时溅出来的土豆丝、葱花、菜叶(它们都干瘪得不成样子,不过还能辨认生前身份),收集起来能凑成一盘菜。厨房角落的簸箕总有人扔苹果核、西瓜皮、一次性饭盒,总要等到它们面目实在丑恶,才有人去倒。客厅成了放杂物的公用仓库,行李箱、破棉被、旧衣服旧鞋旧书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连。
这间房子外本来有个半地下的储藏室,房东把它盖成一间几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给学校里一位收废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里面,做饭时烟就从埋在地面处的窗户里滚滚冒出,像着火似的。这位大叔曾进来收废品,咂舌叹道,哎呀,你们大学生住的屋子,比我这收废品住的屋子还乱。
这时期,虽然我已经学精了,不过偶尔也忍不住绰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洁,无力回天。提议要轮流做卫生呢?大家又说,哎呀屋子没那么脏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里根本待不了几天……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作罢了。
脏乱之下,必有鼠患,何况房间还在一楼。对于老鼠来说,这屋子大概就像它们的食堂饭馆一样可爱。某次我在厨房做了点东西吃,听见背后有细碎声音,回头一看,一只老鼠正在簸箕处啃吃果皮,边吃边直起身子,与我对视,目光灼灼。还有一次我进了卫生间,刚打开灯,只见一道灰影从脚边窜过,从木板门上的一个小洞里钻出去了。它竟然是从蹲坑的下水口里钻出来的!
我向众人讲述的时候,众皆悚然。而我尤有余悸:万一是我蹲下之后,它才冒出来……
鼠患是必须要治了,不然厕所都没法上。用过粘鼠纸。放置一夜后,上面似乎有些可疑的毛发,似乎是鼠儿在上面摔一跤,打个滚,便扬长而去。用过鼠药。寂寞地摆放了数日,无鼠问津。大概是鼠药不曾与时俱进,今世鼠儿们,口味都吃刁了。用过鼠夹子。又遭到室内其他人的强烈抗议,说是即使夹中了,夹得肠穿肚烂,也太恶心,这屋子还是没法住。
最后,某位走街串巷的灭鼠人推荐一种新式武器。技穷之下,也就高价买回。这武器外貌平平,不过一只小小的塑料盒。说明书是这样写的:某位毕生与鼠群交战的教授,曾旅行各省,专门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并不着急杀它们,只关在笼子里。此际鼠王自忖必死,遂发出哀凄尖厉的叫声,告诫周遭的子民赶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录音机录下鼠王的遗言。年长日久,取其精华,集合成这一小段,只要反复播放,方圆几里的鼠族必然听从王命,四散奔逃。
产品简介像童话又像寓言。由《胡桃夹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恶势力之象征。然而现实中,鼠王实在是贤王,是明君。身陷绝地,竟不呼叫御林军前来勤王救驾,遗言是“别管我,你们快走”。其何壮烈也欤!这些牺牲了的先王,谥号都当得一个“惠”字。想必子民们疏散时,细长的鼠眼中都含着泪花吧。
趁周末隔壁几个女人结伴出去看电影,我们把机器放在客厅和厨房交界处,打开播放键。整晚坐在屋里,一遍一遍听着早已作古的鼠王们的呐喊,恸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环播放了两个小时,在我想象中,此际鼠鼠相传,地下王国都已经收到讯息,正在紧急搬家。耗子他妈,赶紧把玉米大豆捡大粒儿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给我叼两个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见到鼠国民,我有一种童话成真的感觉……第四天,走进厨房时,一惊,又见到了那熟悉的、矫健飞掠的灰色倩影。
也许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听不懂吧?总之我是数战皆北,彻底技穷。不过此屋中人鼠之战尚有后续:我和薛君退租离开之后,他的一位读博的同学住了进来。此人身材短小,广东人所谓“矮仔多计”,他不但多计,而且性子极为悍勇。住进来发现有鼠,立即关门闭户,枕戈以待,居然一战功成,毙了鼠命一条。更惊人的是,他拎起这只死鼠,以绳系其尾,挂到了屋子门口的树枝上。
这一招好比城门悬头。死鼠王的命令不顶用,死同伴的鲜血顶用了。鼠尸挂了两天,在邻居的强烈抗议下,解下扔掉了。从那之后,那间屋子再没闹过老鼠。
第四个房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北京。
这幢楼建于70年代,原本是当地一所钢厂的职工宿舍,当年的职工现在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子女大多已离巢。老人们爱攒旧东西,楼道里堆满了破纸箱旧沙发,每层楼都放着一个腌咸菜渍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发臭气。走在楼梯上,还能闻见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风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进门是一条狭窄的走道,跟门扇一般宽窄,不关上门就没法通过走道。所有的门都跟门框不甚合作,不是过紧就是过松,像身材早就变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妇女,还勉强穿着生养孩子之前的旧衣衫。抽屉总是不牢靠,有的拉出来费劲,有的推回去费劲。柜子的把手五个有四个都掉了。内室的地板尚好,客厅的地板就变得七支八翘,每一块木片都摆出不同的姿势,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瘪着肚子,走在上面总能踩出哆咪发索好几个音。有时夜里上卫生间,怕吵醒别人,就像走八卦阵一样,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着那些琴键一样的地板。
屋子里留着点点滴滴前任房客们的痕迹:镜子上的粉色小猪贴纸,和卫生间里的卡通猪挂钩,显示这里住过一个属相或爱好是猪的姑娘;水龙头、厕所晾衣架都用铁丝一圈圈缠绕过,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艺和勤谨劲儿;厨房储物架子的边角,抽油烟机的边角,都贴着软纸,垫起来了,我曾好几次在那些边角上撞过脑袋,幸有前人手泽护佑,才没磕出血来,说明前房客中还曾住过一位心思细密的好人。
我和薛君依旧挑了带阳台的主卧。隔壁的单间刚好能容纳一个单身人士。第一位室友是个泼辣单身姑娘,年纪二十有余,貌妖冶,卷发,浓妆。职业不详。似乎是开小店卖衣服的,又似乎是酒吧卖酒的。
其人主要事迹是喜穿高跟鞋,不舍昼夜。夜里两点回来,也必以有节奏的鼓点,遍飨高邻。由于我们住在顶楼,因此整栋楼的人们都要受用。由此想去,夫差为西施所造“响屟廊”也并不觉得可爱了。三楼四楼的大妈没找到她,找到了我,诉苦良久。我候到她某天早归,委婉地跟她提起。她毫不犹豫道,那没办法啦,我上班就得穿高跟鞋。他们老年人就是睡眠不好,这哪能怪我!难道他们便秘,我还要给他们买开塞露吗……
另一突出之处,是喜着鲜红内衣。她搬来第一周周末,在卫生间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薛君去卫生间,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道,不得了……我前去查看,一拉开门,只觉得红光扑面,耀眼生花。定睛一瞧,原来卫生间里悬挂了十几件内衣,文胸内裤,高高低低的,全部是鲜红色,蕾丝质地。薛君不断摇头,状甚畏葸。我劝道,权当是看升旗仪式……
此女常招多位男友女友来聚餐,火柴盒大小的屋子,也不妨碍开Party,大家在床上团团围坐,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某一日早晨,忽然室门洞开,人和行李皆如黄鹤之杳。一问中介公司得知,她很匆忙地退租了,房租倒是多交了一个星期。
第二位室友,我们向中介表示要自己来找。找得很谨慎,不但要女性,而且要不吵不闹的。前来面试者形形色色,有父母陪同女儿来看房的,千金刚毕业,父母从外地赶来,把关租房问题,结果是人家看不上我们的房间,千金嫌衣柜太小,放不开她的衣服,父母嫌抽水马桶太旧,委屈娇儿之尊臀。有因工作调动到附近,临时租房的,反复声称只是晚上回来睡觉,但有时会加班到凌晨两三点。还有四十几岁的公务员模样中年人,衣履辉煌地走上来,背着手考察一番,嗯嗯几声,讳莫如深地离开,难道他是打算为侧室另择秘密爱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