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死我活的故事,可以变成一个玩笑。在这些老兵眼里,人类历史有很多时间,在它的手上,有一种东西比成败、英雄、功勋,甚至比江山都更有力、更真实。那就是“人道”。幸亏还有人并不为自己杀死多少人而得意;相反,他们知道,战争永远是让人遗憾的事。一个正常的士兵,在战争结束后,会为自己救下了多少人而自豪,恐怕不会为自己杀死了多少人自豪。我想,如果泰德·那卡奇在这里,他大概会说:“‘鸭子’使命,我们救了一千六百人,没死一个人。这是一个人道主义的使命。”
我还想起我读过的一本心理学家写的关于战后心理的书,这位心理学家说,他为那些勇敢杀敌的士兵骄傲,同时,他也不得不为那些不愿开枪杀人的士兵骄傲,在他们的品格中,都表现出了我们人,这个物种的高贵之处。那时我不懂到底什么是一个好士兵的品格。在和这些老兵的谈话中,我感到勇气和怜悯是强者应该同时具有的品格。
那个成为自由人的缅甸难民,坚持要给我们讲完他的鬼和神灵的故事。他说:“我姑姑不信鬼和神灵,她生了八个小孩。村里的人都说,小孩要想养大,得要让鬼不喜欢才能活。她不听,第一个小孩起了一个漂亮名字,死了。第二个,又起了一个漂亮名字,又死了。到第四个,是女孩,她怕了,就起了一个丑名字,叫‘屎’,就活下来了。”
“八十六岁”“八十二岁”和我都哈哈大笑,酒吧里另外几个人也围过来了。缅甸难民不紧不慢地继续讲:“‘屎’长到十八岁,被一个过路的流氓强奸了。这个坏蛋跑了,无名无姓。‘屎’生下了一个小孩,也找不到爸爸。我们那里的人都信神灵。你要想保护自己的菜园子,剪一小截死人用过的上吊绳,埋下,谁偷吃了你家的菜,谁就生病。有男人强奸女人,也一样。女人只要手里拿着男人裤衩或背心上的一小块布片子,什么也不用做,这片布上面的神灵,就会把这个跑了的男人招回来,认罪。”讲到这里,这个缅甸难民突然转到现在。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对这个法子最感兴趣,一直在研究。想想这个法子多好呀,可以帮助FBI和警察对付美国的罪犯。可以帮助CIA对付恐怖组织。FBI,CIA,警察都可以不干活了,只要有一片罪犯留下的衣服、头发什么的,就等着吧,那些东西上的神灵会把罪犯全招回来。世界不就太平了吗?”
酒吧的人都哈哈大笑,兴奋极了。从古到今,人们想出了多少法子来保护和平呀。“八十六岁”和“八十二岁”同时说:“你原来是想用坏蛋的DNA来破案呀!”于是,大家争吵起来,好像世界有了正义。泰德·那卡奇若在,也一定会跟着笑。早知这个法子,他当年在缅甸,出生入死跑到日军司令部,就不该去搞什么情报,偷他们几块破布回来,就万事大吉了。
从酒吧出来,我觉得,虽然我不能重新经历历史,但是,说不定那个曾经产生“鸭子”使命里的英雄的小社会,就像风轮,一直在一个位置上转。“沙丘”上的时间本来就不存在,七十年一眨眼,这里的一切那么普通,那么平常,那么生动,那么人性。就让老奸巨猾的世界嘲笑“沙丘”上的简单吧。如果政客们想把互相恐吓当作游戏,军火商们想多多地卖出军火;如果所有的人都跑到历史中来随意抓一把,想怎么演自己的角色就怎么演;如果历史这场戏本来就没有导演,也没有编剧……我也愿意相信: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场景里,也会有一种老祖父一样的光,温和地和每个人交谈,把一种精神保留在历史背后,让人的社会终以“人”的方式活下来。
风沙过去了。西边的太阳揉揉眼睛又亮起来,再揉一揉,就掉到沙丘的顶上了。夕阳成了首饰盒子,突然打开,把黄金白银暴风骤雨一样泻在秋天的树上,叶子全变成金色,尖尖角上,滴下来的都是水一样的亮光。我想,今天若泰德·那卡奇从酒吧里出来,他大概会说:“和平和自由是人的属性,把它们叫作我们好人的DNA也行。”
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消灭世界上的罪恶,能和罪恶对抗的,不可能仅是多做几件善事,而应该是对“善”和“正义”的信念。只要生命的DNA上写着“和平”和“自由”,那么,我恐怕也可以有充分理由“魔幻”一回,说:“好吧,我也许个愿,就把我写的这个‘鸭子’使命,当作一小块布片子,从一场痛苦的战争中剪下来的,放在这里。让现在还想用战争说话的人们自动投降,让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继续平平静静地种田、上班、过生活。”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6期
评鉴与感悟
这是袁劲梅发现的一段历史,历史中有英雄,但她要讲的也不是英雄,而是一种人生。当然,她讲述的角度很特别,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了。我喜欢她的态度,不急。真相,历史现场,就在她的一点点努力之下,还原了。
海德堡
王安忆
万民啊!拥抱在一起!
和全世界的人接吻,
弟兄们──在上界的天庭,
一定有天父住在那里。
──摘自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曲席勒所作《欢乐颂》
似乎,所有的在这之前或在这之后的故事,都是从海德堡开始的。
那是到了西德一个月之后,代表团已经回国,而我留在了德国。送走代表团,走出法兰克福机场,坐上黄先生的汽车,汽车行驶在漆黑的夜晚里的高速公路上,心里竟会升起一股茫茫的凄凉的感觉。代表团回国,就好比突然的撤离了一道温暖的围篱,这围篱是由我所谙熟谙透的人情与人事交织而成,也许其中有多少不快与不便,却是绝对安全。我们走在异国的旅途上,唱着中国的歌,窗外的风景如拉洋片一样美妙地拉过,我们便想:这就是德国。这时候,我缩在汽车的后座里,耳朵灌满了汽车在公路上不限时速的疾驶的声响,那是一种喧闹而又寂寞的声响。我的心情就好像是,我第一天到了德国。那过去的一月的旅行,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经验,却已经使我疲劳而想家,兴致是到了极低点。我就像是仅为了不辜负黄先生的好心邀请,才留下的。
黄先生实在是一个很倒霉的先生,自他开始出版中国女作家丛书,赔了本不说,第一位邀请的女作家招呼不打一个拔腿就跑了,而第二个的我,则是不领人情且难伺候。他将我从机场领出来的时候,那神情好比是携了一样易碎品,一不小心就要碰个粉碎的,那一刻里他一定是后悔极了。汽车到波恩已是深夜十二点,他生怕我在波恩无聊,连夜安排了我第二日的旅行,随一位名叫袁小平的女学生回家,她家在一个美丽的城市,叫作维思巴登。第二日,我穿了一条牛仔裤,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拿着一份黄先生送我的搜寻已久的联邦地图,上了火车。火车沿了莱茵河行驶,那是一条罗曼蒂克的路线,可我的兴致依然很低,想家,还想与代表团一起的快活的日子。这一种想念像一桩缓解不了的心事,始终地,永远地梗在了我的心里。在我以后的旅行中,我一直怀了这一桩心事,因此,我再不可能彻底地快乐起来,而以后的旅行,意义也全不在于“快乐”这两个字了。
到维思巴登的第三日,袁小平带了我去海德堡,为了一场露天广场的贝多芬音乐会。
我好比是第一次到海德堡似的第二次到了海德堡。第一次到海德堡,是我们从斯图加特往波恩附近一个名叫“磨房”的地方所路经的。是一个雨天,我们冒着雨去了王宫,后来雨停了,我们不冒雨地逛了老城。随了我们的司机和朋友米歇尔斯,吃了一顿极古怪的墨西哥午饭,在商场买了一些文具,穿过几条小街,在大学广场前的咖啡店吃了冰淇淋。听讲了海德堡大学的学生监狱,听讲了海德堡由于一个法国军官的布尔乔亚情调,而在二次大战中免遭炮击的可爱的故事。然后我们就上了汽车,向“磨房”进发。汽车驶进了海德堡,我便愚蠢又可怜地开始寻找我们前一次的足迹,好像要以那些匆匆的足迹安慰自己孤寂的旅途。
汽车驶上了石块拼成的街道,穿过几条大街和小街,最后停在一盘小小的珠宝店门口。街上静静的,停了几辆汽车,有一个男人让出他的车位给我们停车,店铺关着门,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天气很好,太阳照着石块相拼的街面,暖烘烘的。袁小平和我站在了珠宝店的门前,小小的橱窗里放了不知为什么有些陈旧而黯淡的首饰。她按了铃。
袁小平是一个出生在德国的中国女孩,在波恩大学读中文。我问她,为什么要读中文,不是读了中文很不好找工作?她回答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我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么简单,她在海德堡大学读了一二年级,然后,也就是不久前转到了波恩大学中文系,海德堡有她许多同学。门吱吱地响了。我们推门进去,走过珠宝店的侧廊,上了楼梯。木板楼梯在我们脚下吱吱嘎嘎地响,有两个德国男孩站在三楼的转角处迎接我们。一个是淡黄头发淡蓝眼睛的,别一个则是黑头发黑眼睛。这是一套小小的公寓,这两位学生合租的。一共有两间卧房,一个厨房兼餐室,一个淋浴房,厕所则在外面楼梯转角处,这一层楼面合用。厕所的窗户是朝北的,望出去是一片屋脊,屋脊上竖着电视天线,似乎马上要飞起一群鸽子,不由想起了上海的后窗,难免又要惆怅一时。
他们三人手忙脚乱地做饭,那黑眼睛的男孩十分殷勤地说,他早已作了准备,腌了蒜汁,将那蒜汁端给小平闻,小平闻过了又给我闻,我几乎呛了起来,好像有几百斤大蒜浓缩在了这只瓶里,而他们连连地赞叹道:很香。午饭是吃意大利面条,一大锅白煮捞干的面条,一盆番茄沙司,还有一块肥皂一样的忌司,用一个多眼刨锉下粉来撒进面条,另外还有一大玻璃缸生菜。那黑眼睛黑头发的男孩是德国南方人,此时此刻,我并不懂得南方与北方的含义,只注意到他学的是艺术,就向他询问德国的当代的著名音乐家。那淡黄头发的男孩要略长几岁,淡黄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显得斯文而持重,他学的是医学,于是便谈针灸,还有艾滋病。饭后,又喝了很浓的土耳其咖啡,便送了我们出来。顺路去对面街角的一个书店看了看,这时已是下午两点以后,书店关了门,只能从橱窗里看见了一些关于中国的书籍。恰巧其中有一本小说集,其中有我的一篇,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回过头重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番,似乎要重新评价我似的。然后,我们说过晚上音乐会见面,便上了车,去大学了,有一批同学在大学里等我们。这一天晚上,在内卡河的对岸,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树林茂密的山上;在四十年前,希特勒为他统治全世界作宣言而建起的万人露天集会场上,有一个音乐会,演奏贝多芬的第九。袁小平请她的同学们买了票,我们将去那山上听音乐。
汽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走出停车场,便有两个男孩朝我们跑了过来。一个男孩是学英语的,他脸上始终含着谦逊而温柔的微笑,他用很温和很谦逊的语调说英语,使你不得不听懂了,如实在听不懂便十分的抱歉,觉得自己是很没有道理的。另一个高高大大的已有了绅士风度的男孩是学中文的,因此便有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史耐德,他们都是我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当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后,便说,好像有一个影星也是叫这个名字,他彬彬有礼地用清晰准确的中文说:“是的。可是她是女的,而我是男的。”这时候,我看见了我们上次吃冰淇淋的小店,那小店就在我们站的地方的对面,很近很近。见我望那里,学英语的男孩便很温柔地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我惭愧地连声说不想,他却一径微笑着。然后史耐德告诉我:“音乐会是七点,但是五点半就要出发,因为要爬山。现在是三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可以喝咖啡,谈话,也可以玩。”我说我想去看一看闻名已久的学生监狱。于是我们走过了几条碎石拼成的小街。那都是一些狭狭的长长的小街,两边是高高的墙,墙的高处有一盏古老的路灯,那路灯使人想起一些酱黄色的温暖又凄楚的图画。脚步踩在石子路面上,会激起清脆的回音。
一百年前的学生监狱,紧闭着森严的大门,我们以为过了参观的时间,却不甘心地去推那门。门无声地开了,涌出杂沓的喧声,狭狭的木楼梯吱吱扭扭地叫着。我们上了楼梯,一扇房门里,却幽灵似的闪出一个男人,要我们买票。墙上,天花板上,楼道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图画和文字,那阴森的房屋因了这些胡涂乱抹顿时活泼起来。那一百年长久的新鲜的活力在这阴森的老屋里流动。犯了校规的囚犯们在墙上画着他们的自画像,黑色的剪影,戴着昔日的学生制帽。参观者们高声地读着墙上的字句,然后朗朗地笑。那囚室里的黑色的铁架床是多么的冰凉啊!那冰凉的房屋全因了这铺天盖地的热烈的胡涂乱抹而暖和起来。史耐德为我翻译了两首诗,第一首是一首爱情诗,写一个囚禁的寂寞的夜晚,想念他的亲爱的姑娘,另一首则和文字有着关联,全文如下:
诗人们写作的对象是人;
可是人是多么不值得写,
如果诗人到了这里,
保险他什么也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