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个村落是重教的。白鹭村的族规里重视读书的内容从建村开始,一直持续到民国,具体的规定如下:当时,对考取了小学的人,大祠堂代交学杂费。(也就是说,穷人家的孩子只爱读书,考上小学,便是义务教育了。)考取了中学的,祠堂每年补助八百斤稻谷。如果考取了大学,祠堂对学生家里每学年补助一千斤稻谷。白鹭古村不仅仅有大祠堂,还有分户的小祠堂,就像现在的县乡村一般。各个级别的祠堂都会有所补助。
在旧时,教育几乎是一碗乡村子弟呕出的鲜血,“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多疼痛感的词语纷纷来说这样一件事情,除了对文化的敬重,更多的是,考取功名后的所得,比刺股之痛要甜美得多,也从容得多。
时代已经转换许久,在当下,学历仍然左右着乡村孩子的命运。
古村落里的这些旧式建筑,竟然一下让我想到奔波和命运的累积,想到在时光的深处,总有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让人们变得庸常而世俗。
出得钟家祠堂,看到一个妇女推着一辆独轮车,车板上放着两袋稻谷或者其他粮食。一个孩子在另外一侧跟着,哼唱着一句歌词。母亲模样的妇女着老色碎花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拖鞋,将车子推得很快。独轮车需要左右掌握方向,不然,可能会左右摇摆不停,可是她很轻松地行走。仿佛是一个古人走错了时空,突然穿越而来。
旧村落里的人果然也使用这旧式的交通工具。陪同的人解释说,独轮车在江西的旧式乡村,仍然还常用。像白鹭村这样的村子,各个巷弄很深很远,汽车开不进去,摩托车呢,也带不出来。所以,只能用这种旧式的交通工具,才能将家里的肥拉到田野,又将庄稼拉回到家里。
乡村,说到底,只是田野的一个被窝,最终,它是要到田野里去的。
我们最终过了村子里的几个祠堂,站到了村子的高处:一个戏台。远望处是稻田,盛夏的稻田里有蛙声,有蝉的叫声。也有稻草人的叫声。
我坚持地认为我看到稻草人了,稻草人在稻田里和鸟儿交谈,和几个孩子交谈,稻草人是心理医生,治愈了这个古村落里的人的孤独感。
站在那个戏台上,我看着村后山上的竹林,以及村前的稻田,突然听到一声弦音。水流声里,码头上的船只停下来了,煮好的热鸡蛋的味道,以及马蹄声里叫着母亲名字的幼童声音。
如今,这个乡村败落了,码头没有了。只有那稻田里的稻草人还随着风摇摆着,像是被时光遗弃在此处的一个戏子,只是,她丢了自己的衣裳。
在江西的这群旧村落里,我一直想捡到一把旧铜锁,或者其他信物。这是我们可以打开自己的前世的钥匙。然而,我一直没有寻到。
看来,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选自《散文》2013年第9期
评鉴与感悟
赵瑜的散文我读过不少,他写生活中的小事,看似波澜不兴的一瞥,在他的笔下都有了惊鸿的意味。比方说,写坐公交车,他说他最喜欢“听学生和女人说话”。因为喜欢,所以他的笔下就总有意想不到的闪光。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故事,因了他的眼睛,趣味就出来了。他应该也见到了灰而暗的现实,但却不表露意见,至少涌现在他笔端的,是对人世的洞烛。《时光三种》也不例外。
四张脸
傅 菲
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是东梅奶奶多年的习惯。吃过午饭,躺在竹椅上,盖一条破棉絮,她瞌睡了。黑猫慵倦地蜷缩在她怀里,扑扇一对小耳朵,长长的银色胡须在抖动。屋檐斜斜地形成坡,阳光奔泻下来,柚子树荫也奔泻下来。她脸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静谧和安详。
这是一栋旧木房的一半,一个厢房,一个柴灶房,一个没有门的厅堂。另一半拆了,盖了楼房,属堂叔子水炎的。东梅奶奶孤寡了二十多年,无子嗣。丈夫水福死的那年,东梅奶奶种了这颗柚子树。现在,柚子树有钵头粗,四月,黏稠的花香挟裹着水蒸气,扑入人的肺腑。她喜欢毛茸茸的柚子花香。花香里有雨水的潮湿味,有生木的青涩味,有泥土的咸腥味。
瞌睡之后,东梅奶奶背一个扁篓,到各条巷子里捡易拉罐、塑料瓶、废铁丝,也捡木块、柴枝。废品堆在厅堂的大木桶里,卖给废品站,木块柴枝烧锅。有时,她越过水沟,到河滩去捡。河滩有一个驾校,每天有十几人在那里学开车。水沟有一米多宽,她跨不过去,搬来石块垫在脚下,用手扶着矮墙,把扁篓扔到墙垛上,一只脚搭上去,钩住墙垛,然后整个身子滚上去,爬起来,用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一天下来,东梅奶奶能捡五十多个废瓶子,在节假日,能捡一百多个。
“东梅嫂,你去敬老院住呀,吃住都不要钱呢。还有人照顾。”有人这样劝东梅奶奶。村主任雇人用货车把东梅奶奶送去敬老院,带上衣物,住了一个多月,又回来了。东梅奶奶说,不习惯,白菜煮得又黄又烂,难吃,服务员用竹梢打人,打脚,骂这些老人老不死。孤老的人,不愿去敬老院,服务员态度差,打人,冷言冷语讽刺人,还饿人肚子。前年,一个老人死在床上,第四天才被人发现。没钱给,谁愿意苦心伺候老人呢?东梅奶奶找了几个堂侄儿,说,谁愿意养我终老,我把房子、田地留给谁。可谁也不愿意,破房子不值钱,田地不值钱,三分田五分地,不够一场大病的花销。
孤寡着,在半栋旧房子里,东梅奶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说话。她说,死了多好。她又说,死,真难。她自言自语:“活在世界上,真好。”她的脸上有许多油疮,一粒粒斑红的小泡泡,有的已经结痂壳。痂壳脱落下来,留小圆圆的白斑。白斑花花的,像苍耳子的花。脸门窄,像小脚女人的鞋样,皱纹像晒干的粉皮。她的眼睛有白翳,看人的时候,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有时反光,她用手遮住眼角看。她用一块印有枣花的青布,把头部扎起,整个脸突显在虚无的空气里,让人一眼确认出她内心的真相。
2012年中秋节,东梅奶奶躺在竹椅上打瞌睡。黑猫伸出长长的舌苔,舔她的脸,喵喵喵地叫。她的脸有一种疲倦消失后的平静。潮水退去,裸露出风蚀的礁石。她一直瞌睡到月亮盘踞在柚子树上,被人抬上了木板床,被一条宽大的白布遮盖。猫在床上跳来跳去,最后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你怎么还挑尿桶浇菜呢?”2012年12月31日,我回枫林,去表哥砖厂玩,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棺材伯伯的老婆,惊诧地问。“她不挑桶,谁挑?”我母亲在边上应了一声。“那棺材伯伯怎么不挑呢?这么重的活儿,不是你能干的。”我说。
“我多挑几趟就可以了,每担挑少一点。”棺材伯伯的老婆用尿勺伸进桶里,把尿匀洒在白菜的根部说:“棺材就是一副棺材,把我赶出门了。”
我听了有几分愤懑,说,哪有结婚一辈子,临老把妇人赶出门的。棺材伯伯比我父亲大两岁,今年七十九岁,他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百多米。棺材伯伯早年丧妻,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娶了同房的侄媳妇做续弦。房侄婚后三年早逝了,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豆亮,女儿叫英国。棺材续弦后,生了一个女儿,叫时春。时春比我小三岁。我年少的时候,棺材伯伯经常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以后时春嫁你儿子旭华,时春也喜欢旭华。十六岁后,我离开枫林,哪还记得时春呢?事实上,快三十年了,我也没见过她。
菜地在我家门口的溪涧边,白菜茵茵。一垄垄的菜地,齐齐整整,看得出种菜的人悉心栽种。我问:“豆亮不种吗?”
“豆亮十四岁开始学做木匠,一直在义乌做,差不多做了三十多年了。每年正月十五出门,到了过年才回家。”棺材伯伯的老婆说。她比母亲小九岁,看起来比我母亲苍老。她身材矮小,踮起脚尖才能挑尿桶。她把尿桶的绳子多扎一个死结,刚好挑起。尿桶前后晃,她身子也前后晃。她走三十几米,歇一下,哈呼哈呼地喘气。她的两个肩膀,像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桥上长满苔藓和杂草。
“谁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呢?过年就七十岁了,被人用扫把赶出门,嫌我光吃不做,嫌我老年多病。”棺材伯伯的老婆说,说得咬牙切齿,把尿勺狠狠地击打尿桶的木板。她说,做了四十年多的后娘,把孩子带大,嫁人娶媳妇,一手操办,现在好了,自己倒成了一堆甘蔗渣,甜味吸完了,随地一吐,满嘴渣,扫到菜地里当肥料。
“棺材伯伯一时糊涂,会贪恋你的好,把你接回去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有话说有照应,分开,两人老得快。”我说。我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不嫌老太婆死得慢,都算有良心。我母亲说,年轻的时候,棺材伯伯吃饭,蹲在长板凳上,看见老婆吃第三碗,用筷子抽打桌子,啪啪啪,亮开嗓子骂:“吃的饭比人重,浪费粮食。”妇人再也不敢吃,等大家吃饱了,妇人把剩下的菜汤喝掉填肚子。棺材伯伯的老婆听我母亲说这些事,眼睛红了起来,说,吃过的苦,十天半个月也诉不完,他哪会念情分呢?念情分,我也不至于这样,被她女儿骂贱妇,挨她筷子打头。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擦眼睛。她的右颧骨上有一块皮癣,像剥了鳞的鱼皮。她蔴白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了耳根。脸干燥,枯色,风吹时,头发一绺绺地掀动。脸凹进口腔两边。脸上有很多麻斑,露出小白点,卤花一样。圆圆的脸,现在干瘪了,和一个柚子掏了瓤差不多。她的神色有些微变化,但无法察觉,一闪而逝。
我陪母亲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板凳上嗑南瓜子,嗑出一地的壳,碎碎的。鸡围过来,啄壳吃,咯咯咯,边啄边叫。
月秀哭的时候,泪水像屋檐水一样,披挂下来,一滴连一滴,串成绵绵的雨线。泪水干了,脸上布满渍迹,和一张细密的蜘蛛网没区别。
这一生,她哭得太多。七岁,她父亲建房子,从梁上掉下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撒手而去。九岁,她母亲下堂,嫁到枫林,做了石凳的老婆,月秀随母亲来到枫林。十七岁,她母亲难产,淌了一床的血,婴儿的脚露出半截,母亲无力生产,浑身湿透,水泡了一般,被继父用一条烂草席裹上了山。二十岁,月秀嫁给本村的杀猪佬田七,生了五胎,前面四胎是女儿,生一胎女儿,挨一次棕绳打,吊在花床的架上打,打得全身青肿,火烧一样痛。三十六岁生下儿子。月秀把儿子当宝贝,天天抱,抱到两岁,儿子还不会走路,也不会拿勺子,到省儿童医院检查,查出儿子脑瘫。杀猪佬再也不回家,要回家也是醉得死猪般嚎叫,嚎叫停了,用棕绳打老婆。
用棕绳抽,啪,啪。月秀再也不哭了。她的眼睛空了,像个阴寒的山洞,吹出冷飕飕的风。风打在人身上,令人不可控制地打寒战。风从月秀的内脏里,钻出来,穿过眼睛幽深的洞口,射出来。也从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射出来。月秀的脸已经干裂——水泡过的泥浆,晒干了,有密密麻麻的缝隙——有石灰刷过后的粗糙感,像块日晒雨淋的瓦。雨打在瓦上,四溅而散,吧嗒吧嗒。她的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厚厚的,冰寒的,阴影投影到她的全身,加重了她身体的重量——她慢慢地走路,整个头缩在脖子上,身子缩在窄小的衣服里。她晃晃头,努力把头从衣领里挪出来,反而落下去更深。她手抄进衣袖里,移着步子走路,低着头,别人叫她,她也听不见。她不聋。她把头发光洁地梳成一个簪,簪上插一支黄塑料发夹,额门整个袒露出来,扁塌,像一块荒了多年的地。
杀猪佬田七躺在厢房里,再也起不来了。他得了中风,还患有哮喘。月秀一天喂两餐给他吃,用勺子舀饭,塞进他嘴巴。十五岁的脑瘫儿坐在一个木桶里,看电视。电视是一个亲戚送给月秀的旧电视,屏幕有杂色的波纹,嗞嗞嗞的杂音。脑瘫儿看着看着,尿从木桶里的缝里洇湿出来,沿着桶板,湿了一地。
四个女儿早早出嫁了,月秀操持一个家。她习惯了操持。当她听到儿子的哭声时,泪水就不断翻涌,但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风,风把眼球吹干了,吹得枯涩。她抬头望一眼天空,天空是空的,比眼睛更空。风在她脸上呼呼叫。
中饭,晚饭,二婶端一碗饭站在我家门槛边吃。我母亲把碗筷都收了,二婶才开始吃。她靠在门框上,和我母亲闲聊。二婶是邻居铜头的老婆,陈坑人。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做石匠,受过摔伤,头歪着,满头白发,现在给票务公司卖票,一个月一千两百块钱,媳妇嘴巴鼓起来,扁头,骂人能从早上骂到晚上睡觉,嘴角有长长白沫。二儿子做油漆,和媳妇一起,出门七年了,把两个女儿留给奶奶带。二婶每餐吃一大白碗饭,饭面上放一些菜。菜一般是白菜萝卜,或者咸菜酱椒。她老头帮邻居盖房子或修厕所。铜头是个石匠,常年忙碌,干一天八十块钱,下雨的时候,他找喇叭炎和癞痢打麻将。铜头六十岁才开始学麻将,学会了,对老婆说,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是麻将。二婶问他玩过世上哪些东西,铜头说什么也没玩过,手里只拿过锄头、刀、扁担、铁锤、泥刀、耖。铜头打麻将基本上都是输,打一次输三四十块。他不打大麻将,一个胡五毛。输了还想打,赢了更想打,觉得赢钱比做工来得快来得轻松。二婶骂他:“总有一天,你死在麻将桌上。”二婶女儿,小我四岁,在她二十二岁那年,怀孕时去世。她怀孕全身浮肿,到了八个月,在去医院的路上死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只是从没做过检查,一家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