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身有惊世骇俗功夫,却又看透了兼爱在为我、贵生面前不堪一击之真相的大侠们,厌倦了血腥,也纷纷出走。袁承志去了海外,黄药师以漫游为隐,柯镇恶沉迷于赌博(《射雕英雄传》),周伯通与曾经的“情敌”一灯大师比邻而居(《神雕侠侣》)……“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作如是观。”〔82〕他们都相继走上了正史世界上某些人的老路,也是了无新意。韦小宝带着七个老婆回了扬州,据说要开一座妓院,走向了明末某些人在野史逻辑为我、贵生驱使下的肉体的盛宴,虽说是“隐于色”〔83〕,到底也是俗不可耐;杨过与小龙女退守爱情,去共同体会“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二三粒而已”〔84〕的高邈境界。杨墨互补的真正出气阀门还在儒道互补,也由此可见。只有呆鸟郭靖孤单单兀自率众抗金,终不免城破人亡,让为我、贵生笑掉了大板牙。野史世界并不完美,由此也大致可以想见。“侠之一字,岂易言哉!”〔85〕李贽不无感慨地说。但李贽显然忘记了,这正是野史世界真正的大团圆。
究其原因,问题还是出在天志上。天志是什么?野史逻辑未能给出明确的说明(也不可能给出说明)。既然天志无法得到说明,自天志而出的义就有了问题——我们总不能指望一个无主名的绝对本体真能给我们导出正义和幸福。因此,行侠仗义之人,也不妨做点有违大义的事,比如向问天。天是靠不住的,在绝对的为我、贵生面前,虚无缥缈的天志无济于事。还是金毛狮王谢逊骂得好,他“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汉武,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倚天屠龙记》第四章)。谢逊本人就是个杀人不曾眨眼的魔头,他的骂应该很有说服力。他是不信天的,也不信那些信天之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连王充也是不信的。王充说:“使吉命之人,虽不行善,未必无福;凶命之人,虽勉操行,未必无祸。”〔86〕这充分说明义自天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虚无性。野史世界、江湖乌托邦是个很难画圆的饼,它连阿Q也不如。以杀止杀,结果是杀不胜杀;天志不过是《聊斋志异》中空洞的画皮。还是《豆棚闲话》骂得好:
老天爷,
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
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
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吧!
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吧!
这是野史世界上那些无名牺牲者想要喊出的话,也是历朝历代孤苦无告的小老百姓撕心裂肺的呼声,是那些脸上有唾沫的小民们共同的哭泣,金庸要是听见这首民谣,该当作若何感想呢?
注释
〔1〕参见《顾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44页。
〔2〕参阅王以仁:《阿Q与韦小宝》,《文史知识》1992年第1期。
〔3〕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5年,第116页。
〔4〕《易·讼》。
〔5〕参阅谭其骧:《中国文化的时间差异与地域差异》,见《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8页。
〔6〕有趣的是,当代作家刘震云也从另一个侧面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刘震云在其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中说:“当这个问题(即民族大义问题──引者)摆在这些行将饿死的灾民面前,问题就变成: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我们选择了后者。”(《刘震云文集》第四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365页)
〔7〕这个观点最初是王以仁先生提出的,我认为这是对民间现实从文化维度提出的最有见识的看法,可以纠正学界近年来唠叨不已的、单维的儒道互补所形成的学理上的偏差。(参阅王以仁:《阿Q与韦小宝》,《文史知识》1992年第1期)
〔8〕比如《列子·黄帝》有言:“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节,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
〔9〕《列子·杨朱》通篇都是杨朱替道家说教,则完全是一副道家师爷的架势了。不少学者(比如近人曹聚仁先生)认为,杨朱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道家或早期道家的思想。(参阅曹聚仁《中国学术史随笔》有关原始道家的论述等)这是本书不准备承认的。
〔10〕比如,“黄帝曰:‘何谓五常?’素女曰:‘玉茎实有五常之道。深居隐处,执节自守,内怀至德,施行(无行)无已。夫玉茎意欲施与者,仁也;中有空者,义也;端有节者,礼也;意欲即起,不欲即止者,信也;临事低仰者,智也。是故真人因五常而节之,仁虽欲施与,精苦不固;义守其空者,明当禁,使无得多;实既禁之道矣,又当施与,故礼为之节也……故能从五常,身乃寿也。’”(《医心方·房内·五常第六》)
〔11〕《孟子·滕文公下》。
〔12〕《庄子·骈拇》。
〔13〕《墨子·法仪》。
〔14〕《墨子·天志中》。
〔15〕《墨子·兼爱中》。
〔16〕《墨子·兼爱下》。
〔17〕《墨子·兼爱下》。
〔18〕《墨子·兼爱中》。
〔19〕《墨子·兼爱下》。
〔20〕《墨子·兼爱中》。
〔21〕《孟子·滕文公下》。
〔22〕《孟子·尽心上》。
〔23〕《庄子·胠箧》。
〔24〕《孟子·尽心下》。
〔25〕康罗·洛伦兹:《攻击与人性》,王守珍、吴月娇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第2页。
〔26〕《墨子·天志上》。
〔27〕《隋书·李谔传》。
〔28〕《唐诗纪事》卷四六。
〔29〕《左传·成公十四年》。
〔30〕参阅钱锺书《管锥编》第60、79、100—102、109—110、121—122页的精彩论述。
〔31〕华菜士·马丁:《当代叙事学》,第1页。
〔32〕《〈古今小说〉序》。
〔33〕参阅本书《对宾格的陈述》一章的相关论述。
〔34〕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
〔35〕参阅Thompson,T. S . Eliot,Southern Illinoise University,1963,p15.
〔36〕《四库全书总目》。
〔37〕《藏书·德业儒臣后论》。
〔38〕《史记·陈丞相世家》。
〔39〕《老子》第三十六章。
〔40〕苏渊雷:《钵水斋外集》,第5页。
〔41〕《论语·宪问》。
〔42〕《论语·季氏》。
〔43〕《论语·阳货》。
〔44〕《孟子·离娄上》。
〔45〕《孟子·尽心下》。
〔46〕《墨子·非攻》。
〔47〕《墨子·非攻》。
〔48〕《张三丰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76页。
〔49〕《墨子·尚贤下》。
〔50〕《孟子·公孙丑上》。
〔51〕毛泽东:《贺新郎·读史》。
〔52〕《墨子·法仪》。
〔53〕参阅周辅成:《论中外道德观念的开端》,见《中西哲学与文化比较新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53页。
〔54〕《墨子·尚贤下》。
〔55〕李昌祺:《青城舞剑录》,《剪灯余话》卷二。
〔56〕《古今笔记精华》。
〔57〕弢庵居士:《〈剑侠传〉引》。
〔58〕《墨子·天志》。
〔59〕张载:《正蒙·乾称篇》。
〔60〕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岳麓书社,1986年,第29页。
〔61〕李贽:《焚书》卷一。
〔62〕李翱:《复性书》上。
〔63〕《二程集·答横渠张子厚先生》。
〔64〕鲁迅:《三闲集·小杂感》。
〔65〕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66〕龙子犹:《情史叙》。
〔67〕种柳主人:《〈玉蟾记〉叙》。
〔68〕冯梦龙:《叙〈山歌〉》。
〔69〕詹詹外史:《〈情史〉叙》。
〔70〕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
〔71〕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
〔72〕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叙》。
〔73〕李仲麟:《戒淫邪》。
〔74〕龙子犹:《情史叙》。
〔75〕王嘉:《拾遗记》卷五。
〔76〕董仲舒:《春秋繁露·服制象》。
〔77〕参阅陈山:《中国武侠史》,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第8—10页。
〔78〕《老子》第三十一章。
〔79〕张邦基:《墨庄漫录》。
〔80〕墨子曾说:“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墨子·兼爱》)反过来,则弱、寡、贫、愚拥有与其相反者同样的义务与权利。金庸不过是将之极端化为“不足胜有余”罢了。
〔81〕曾巩:《寄欧阳舍人书》。
〔82〕《金刚经》。
〔83〕比如明人卫泳就公开声称:“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把白日消磨……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卫泳:《悦容编·招隐》)还说:“诚意如好好色……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延年。”(卫泳:《悦容编·达观》)
〔84〕张岱:《湖心亭看雪》。
〔85〕李贽:《焚书·杂述·昆仑奴》。
〔86〕王充:《论衡·命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