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山和慕容博情形如何我们容后再说,现在再来看看小说中的情爱引发的问题。正史逻辑虽然也尊夫妇(比如《易》),但并不是从两情相悦的爱情出发,它反对情爱,只提尊卑(所谓夫妻有伦、夫为妻纲);与此相反,野史逻辑的兼爱一极极端赞成情爱,为我之私一极也同样在逻辑上提供了这种可能性,萧远山为妻报仇凡垂三十余载就很有说服力。情爱的裂变也能产生恩仇,萧远山同样做出了榜样。从野史逻辑的义出发,金庸极度张扬情爱,并由此给正史逻辑的大义抹了黑,但他同时看到了野史情爱之义带来的弱点:天山童姥、李秋水为爱情争风吃醋,终成一世恩仇而同归于尽(《天龙八部》);武三通为情成痴,终日疯疯癫癫;李莫愁为情所累,终于去爱成恨,诛杀昔日情人满门;杨过、小龙女身中情花剧毒,稍一念生,即浑身剧痛(《神雕侠侣》)……
金庸把这一切均归之于情花之毒。这是他的深刻发现。金氏创作越到后期,也便越没有了郭靖、黄蓉那种虽遭大难却终成眷属的美满爱情,三转两转便直接把情爱点化为恩仇,要在兵刃拳脚上来一番生死离别——从正史逻辑和野史逻辑看来,不论起因如何,只要有了恩仇一劫,各自都有了杀伐的理由。这中间的矛盾单靠上述两种义本身是无法化解的。或许也是金庸镇日里与生死杀伐打交道,最终厌恶了生死杀伐之故,他也从四大皆空出发,为爱情引发的恩仇指示了一条解脱路径。
佛说:“庵婆罗女今来诣我,形貌殊绝,举世无双,汝等皆当端心正念,勿生着意。比丘当观此身有诸不净,肝胆肠胃心肺脾肾屎尿脓血充满其中,八万户虫居在其内,须毛爪齿,薄皮覆肉,九孔常流,无一可乐……又其死时膨胀腐烂,节节支解,身中有虫而还食之……世人愚痴,不能正观,恋着恩爱,保之至死,横于其中而生贪欲,何有智者而乐此耶!”〔18〕佛的话让我们想起了波德莱尔描写的那位死后被蛆虫吻吃的美貌情人。不论是大乘的“我法皆空”,还是小乘的“我空法有”,都改变不了四大皆空眼中尘世诸相尽皆虚妄的特质。那么,不独情爱是空,由情爱引发的恩仇也无从说起,因为你爱的美人在佛眼中顶多只是一堆即将腐烂发臭的尸骨。
情花之毒是个象征。获不得爱情的人难免中毒,获得爱情的人就不中毒了吗?张翠山、殷素素夫妇虽然恩爱却终于自刎而死,从终极的意义上说,也是中了情花之毒。金庸在写胡斐的爱情时有神来之笔。他让虽然渴望爱情,但早已看透爱情真相的年轻姑娘袁紫衣(“缁衣”的谐音)早早出家,断送了胡斐的痴毒。但这又何尝不是救了胡斐?段正淳四处留情,千金遍天下,其子段誉却并非他的儿子,而是夫人为了报复他四处留情与人私通的产品,可怜他直到咽气也参不透此中过节。金庸对段正淳是手下留情的,没有让他了解真相(《天龙八部》)。而自封美人的马帮主之妻,因乔峰对她的美貌没有留心而不惜设计掀起武林的血雨腥风,则是金庸有意为之并且是不留情面了。
手下留情也罢,有意为之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等、恩爱甚至不乏放纵的爱情虽有违正史大“义”而合于部分的野史之“义”,仍终不免情花之毒;情花之毒也是佛家三毒中的一种。金庸绝不反对爱情,即使是在《天龙八部》中,早已参透爱情恩仇性质的金庸,还是让段誉与王语嫣终成眷属,同归大理国;他要反对的只是情、毒。段誉一心向佛而又不忘爱情,恐怕就是金庸颇具特色的佛法爱情观了吧?段誉与王语嫣手拉手的亲密神态,就是这一爱情观最鲜明的意象,也是金庸用佛法来解救自身叙事紧张感的战利品之一。金庸终于用四大皆空的佛家大法,化解了或批判了情花之毒。而像袁紫衣那样早早破除情爱之毒者,少之又少,是不是也说明四大皆空的说教有其局限性而并非万能冲剂呢?
佛祖偈云:“我今亦生死,而不随于有,一切造作行,我今欲弃舍。”〔19〕勘不破人执、我执,看不透又“弃舍”不了的人实在太多。正史逻辑从天理出发,大倡“君子喻于义”,痛斥“小人喻于利”,野史逻辑则称对利的追逐恰是为我盛宴之真谛。两者交锋固然惨烈,但并非无路可逃,假如引进万有皆空的佛学观念的话。追逐利益,正是贪,贪恰好是三毒之一。《连城诀》看起来是写武,其实是写财与贪;看起来是写财与贪,实则落脚处却是佛。为了价值连城的财宝,武林中人互相杀伐,子戕父有之,师灭徒、徒杀师有之,父杀女、官杀民更不待言,黑道白道甚至身为官府的红道也掺杂其中,最后齐集于藏宝处的众人终于发现一座巨大的金佛。金氏或许是有意这么写的!金佛正是一个象征。佛像用悲天悯人却又看透众生和世间万物的眼光,冷眼打量着这群被贪毒攻心的浑球。但他们根本不懂得这尊佛像的意义。他们眼里只有黄金。
“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20〕贪是被“咒诅”的“毒药”之一,而为之发疯者却不在少数。正史逻辑所辖的大义和野史逻辑所鼓励的为我之私欲虽然冲突,但根本无力控制。金氏搬出佛家万法空有的说教,岂能阻止这伙根本不信此中真意的妙人!他们终于为财宝发疯了,因为佛像上涂有毒药。金氏在这里隐隐透露出了一点:只有灭去一切妄想,即可在佛前立地成佛,甚至成为佛像本身;而如果顺着野史逻辑的命令前进,发疯就是必然的。“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就这个意义而言,裘千仞时因嗔毒发作而迷失心性作河东狮吼状,与在佛像前发疯的这班人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史逻辑为了最高的天理规定了唯一一个主格的我而生成“义”,野史逻辑因为在天志面前人人平等并从为我之私欲的角度,导出有极端个人主义性质的“义”。这两种义虽然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在武侠小说这类特殊品种中总以恩仇/杀伐的模式出现,虽然矛盾双方都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是谁也打败不了谁,在四大皆空的法眼中,却都是勘不破人执、我执的红尘谬种。正史逻辑的大汉中心主义、家族中心主义,反对情爱和财利也罢,野史逻辑的反大汉中心主义、反家族中心主义,张扬情爱和财利也好,都是因为过于执著才导致了血雨腥风。金庸于万般无奈之下才端出的“孤筏”,就目前而论,它的四大皆空一极在化解正史逻辑与野史逻辑的冲突及其各自本己的冲突时,能力是十分有限的。难道号称万能的佛禅对此也无能为力吗?
3.慈航普度
四大皆空只是金氏“孤筏”上的一支桨,此外还有另一支桨,唤作慈航普度。——以悲天悯人的大爱来化解人世恩仇。我们颇有些奇怪:既然已经四大皆空,万事万物在佛门法眼看来只是一个个空洞的“假名”,自度和度他、自觉与觉他又有什么依据和意义?我们从中找不到四大皆空与慈航普度之间的逻辑承传。正宗的佛门教义对此二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分解、演义,我们不去管它;有意思的是,金庸在号称博大精深的佛门只搜取了这两个宝贝,不能说没有深意。
四大皆空的说教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信、都觉可信和应该信的。事情很简单,正史逻辑导出的恩仇/杀伐模式建立在血缘家族基石上,更有着不可比拟的现实意义;野史逻辑独特的恩仇/杀伐模式却是出自于人的本性,它的坚固性犹如万里长城。我们觉得奇怪的还不止于此。慈航普度不就是爱吗?兼爱连对野史逻辑中为我的盛宴都不能进行有力控制,对正史逻辑的恩仇/杀伐也不会有更多的力量,慈航普度就能完成上述一切?
金庸似乎明白个中变故。兼爱出自有问题、值得怀疑和无法得到解释与论证的“天”,慈航普度则出乎佛家教义的起点——万缘皆苦、四大皆空,以及佛家教义的终点——成无上佛果。起点要求勘破人执、我执,视万有为空名;想要达到无上果位,就必然需要中介。这中介在佛徒看来至少有二,一是苦修,二是度人。度人是另一种形式的苦修,它可以增加修者的功德,使他们能尽早成佛。这就是俗语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我佛慈悲”更是挂在众多沙弥、比丘嘴边的口头禅,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佛说:“汝等从今日,乃至尽形寿,长幼互相教,行此中上法。”〔21〕“长幼互相教”就是悲天悯人的觉他、度他的形式之一。墨家的天是有问题的,也并不足信;它的终点是要找到一个墨家乌托邦(即江湖乌托邦,隐喻意义上的夜晚),在这个世界中尽可能地扫除极端的为我之盛宴而又不泯灭个体。这原本不错,但问题出在其恩仇/杀伐模式的越杀仇越多的弊端上,这就一下子为墨家与乌托邦脸上抹了黑,是否可信也就成了问题。
佛家不同。人世(事)皆苦是人人都认可的,不再需要引经据典加以证明,它可以被直观;四大皆空不仅起源于人世皆苦〔22〕,而且建立在生死轮回的基础之上。在死面前,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很能对人产生诱惑力。更重要的是,它指出了一条修行路径,能在大彻大悟中找到超越生死的法宝。起点和终点对人的诱惑力,起点和终点道出的似乎更加可信的信息,看起来使慈航普度有了经验的和超验的双重意义。
四大皆空只有和成无上果位连起来才较为可信——金庸就是这么做的,慈航普度只是这二者的一个环节或中介;慈航普度也由此有了较之单纯在天志面前讲兼爱更多一些的现实意义。不管正宗佛经是否会认为这只是野狐禅,却差不多正是金庸要寻找的佛禅。金庸屡屡在小说中引用或化用佛祖剐肉救兀鹰嘴边的小生灵,甚至不惜跳上天平以求和那小生灵一样重的故事,就很能说明慈航普度的意思。武侠名家卧龙生在《七绝剑魔》中借少林无量法师的口说:“老衲因灵慧不足以闭关自修,才奉命在红尘积修善功。”这也同样道出了金氏对佛禅的几乎全部看法。
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在少林寺那间禅房里,面对扫地枯僧四大皆空的说教,不屑一顾。萧远山说: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是这一桩血海深仇。四大皆空对此辈恩仇中人用处不大。金庸的神来之笔是,老枯僧施展出从未显露过的绝世功夫,轻轻一掌就结果了慕容博的性命,然后出现以下一幕: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又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萧远山说道:“……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我的性命倒好……”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冤冤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上拍将下去。
(《天龙八部》第四十三回)
枯僧当然也了结了萧远山。这就是老和尚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活生生演义。他精当地揭示了正史逻辑和野史逻辑之义与恩仇/杀伐模式在萧远山、慕容博两家身上的相互对立,那就是公婆各有理以至于冤冤相报何时方了的杀欲。乔峰和慕容复——萧远山、慕容博这两个世仇之子,现在竟开始同仇敌忾地对付枯僧,俨然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革命战友。但老僧却让两具“尸体”双手互握:
突然间只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消于无形!”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褪青,变得苍白;又过了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睛,相对一笑……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天龙八部》四十三回)
两个老仇人冰释恩仇,也便无事无干,干脆做了和尚。的确,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空的,可并不是每一个听从两种恩仇 / 杀伐模式的人,都能有幸在生死圈上走一遭以求大彻大悟;萧远山、慕容博是幸运的。更让人感兴趣的是老僧那种甘下地狱,以生命点化他人觉悟的慈悲心肠——乔峰和慕容复都是当世高手,他们的拳脚是齐施在老僧身上并让他“口吐鲜血”的。我们说过,仅仅四大皆空并不能阻止萧、慕二人的仇恨;四大皆空一旦与慈航普度连起来,在有些人那里,就有了足够的威力。两个生死仇家在那间禅房里的经历,是将四大皆空与慈航普度连成一线的鲜活意象。一切皆空,是仇人们的大彻大悟;慈悲度人,也就是以佛法大义化解双方的恩仇/杀伐,不也是大彻大悟之人的举止吗?就此而言,慈航普度是成功的;这也是金庸在厌恶了看似多种多样实则千篇一律的仇杀又万难找到解决方法时,拼命找到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