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被誉为一部奇书〔23〕,奇就奇在金庸完全是在图解他心目中的佛家大法(更准确地说是大乘佛教教义)。主人公“狗杂种”本是个乞儿,但他天资聪颖,对人对事毫无机心,在一系列误解和巧合的帮助下,他这个毫不识字的人当上了长乐帮的帮主。帮主之位建立在他与前帮主石破天长得奇像的基础上;但长乐帮众让他当帮主,目的是为了让他代表全帮去侠客岛受死。当狗杂种知道真相后,不但没有怪罪长乐帮众,而且自告奋勇要上侠客岛去吃据说大有奇毒的“腊八粥”。
这个毫无文化、毫无机心也毫无贪欲的人,表现出了金庸眼中那种慈悲为怀的佛法大义。不过,情形似乎还要特殊一些。这个叫狗杂种的人物是个连善恶、恩仇都不明白的“真人”,活脱脱一个伊甸园中未吞智慧果之前的亚当。然而,不明白善恶,不去分辨恩仇,不正是金氏牌佛法的本真含义吗?万物皆空也就必然要求恩仇尽空、善恶尽归尘土,本着这样的宅心做事,正是在不自觉地凭天性行慈航普度之意。因此,狗杂种在遇到恶人、坏蛋甚至要取他性命之人时,都坦然处之,都把对方当作普通人,甚至好人、善人。以至于后来,人人不是奉他为信人甚至朋友,就是称他为可以随意欺负的蠢猪、傻蛋。当他上了侠客岛时,才发现人人都在洞中参悟至高武功,而武功图谱则是刻在石墙上的李白大作《侠客行》。几十年上得岛来的武迷们虽根本无法参悟出什么名堂,但因为贪恋武功,没有一个愿意离岛返家(这也是侠客岛之所以让不明真相者闻风丧胆的原因——他们以为上了侠客岛就注定死路一条)。
狗杂种却对武功毫无兴趣。他既无善恶之念,也就当然没有恩仇之实,自然用不着勤学功夫去报子虚乌有的恩仇。但金庸又让他在毫无驻心之间参破了无上玄机,获得了人人梦寐以求的至绝功夫。这完全因为他的文盲身份。同为文盲的慧能曾说:“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24〕别人都在字中求解,狗杂种却无意中弄懂了慧能的教导,仅仅从字的笔画中,就找出了与身体相对应的穴道,因而练成了神功。这就是禅宗所谓见性成佛,直指本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狗杂种活脱脱一副慧能的金庸现代版。
不过,更深层的也许在于他毫无机心、宅心宽厚。早在《射雕英雄传》中,一灯大师就对前来就医的黄蓉、郭靖这对小情人说,郭靖宅心宽厚,将来必有大成。到了晚近作品里的狗杂种身上,完全是这个意念的演绎了。狗杂种较之郭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个没有善恶/恩仇观念的人,即便对从小虐待他的女魔头,他也心怀爱意。从玩笑的角度说,狗杂种简直就是密宗所谓当世成就的佛。
狗杂种和从小虐待他的女魔头可成一比。女魔头因为爱情不得——也就是佛家所云的“爱别离苦”——抢走了前情人的儿子拿来虐待,并呼之为狗杂种。女魔头武功高强,但终于身陷佛教所谓的三毒而又参不透佛学所倡的四大皆空,终不免在满腔仇恨和凄苦中郁郁归天。她有爱心,但仅止于情爱,这恰恰是野史逻辑要鼓励、金氏牌佛学要扫荡的东西。问题还在于她一旦得不到爱情就要报复以求一快,直接将爱而不得点化为恩仇/杀伐模式,这恰又是野史逻辑支持、正史逻辑骑墙、金氏牌佛学要彻底围剿的。她也是个身中情毒之人。狗杂种虽然饱受其苦,但终生都在怀念她;他不明白个中原委,即便明白估计也不会生出仇恨,因为在金庸笔下,该狗杂种据云是位宅心仁厚以至于不通善恶、不辨恩仇之人。事情十分明显,女魔头后来尸骨无存,狗杂种却能获得无上功夫,并伴有无仇无怨带来的快乐,两相对照,金氏的命意呼之欲出。
狄云在价值连城的金佛像前,对财宝不屑一顾;他之所以追随寻宝大军来到此地,是想赶到这里来看望师父——他是在此之前不久才知道传说早已丧命的师父还活着,还在为财宝费尽心机。师父戚长发是爱财胜过一切之人。在金庸笔下,戚长发对财宝的贪婪表现完全可以用一首民谣来形容:“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25〕戚某以为徒弟狄云也是这个意思,并突施杀手要搞定狄云。即便如此狄云还是劝说师父不要贪财!他妄图以爱来点化师父。金氏的命意虽然有些躲闪,但我们仍不妨大胆作一推测:那尊佛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它是金庸专门为狄云和贪财的师父以及寻宝大军而设的。从隐喻的维度看,狄云就是那尊佛像,他就是现世佛;但师父对他的慈悲心肠弃如弊帚。狄云绝望了,眼睁睁看着师父身中佛面上的毒药而发疯、而死。这正是冷静的金庸,他向我们指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从佛法慈悲的,也并不是每一件受正史逻辑与野史逻辑支配并且有冲突于其上的恩仇事件,都可以被大慈大悲的佛法化解。
现在我们只说佛禅在金庸小说中成功的一面,不成功的一面留待下文去说〔26〕。段誉一心向佛,对大理皇位毫无兴趣并且深以为苦,但他还是做了皇子,临正式登基只有一步之遥;虚竹对武功无分毫爱好,并且引以为苦,他一门心思想当个少林沙弥,但他在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况下身怀绝世功夫;乔峰因为没留意马夫人的自恃美貌,遂被此妇设计搞得四处奔波,身无所寄……这当然是苦,也是《天龙八部》在创作逻辑上的起点。金庸借此想告诉他笔下所有在正史逻辑和野史逻辑支配下采取恩仇/杀伐模式而无力自拔的人物们:看吧,什么都是苦,只有空才是实有。《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说:“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金庸对此的解释是:“‘非人’是貌似人而实不是人的众生。”〔27〕这很有道理。不过,更具体的说法在这里:“非人”是没佛性之众生,是没有窥破万物皆苦、四大皆空这些人生本质的畜类。人也是可以成为畜类的,人也可以成为非人。
《天龙八部》在创作逻辑上的终点则是慈航普度,要求以慈航普度上承四大皆空,下接觉悟而成就果位。但果位一说金庸并不看重:佛法的出现,本身就是为缓解两家“义”导出的不同恩仇/杀伐模式间的冲突。段誉、乔峰、虚竹的慈爱之心,老僧人的精辟点化,让慈航普度成了活鲜鲜的意象,这些人物身上也由此分有了慈航普度的圣洁光辉,眉宇间也沾染有大爱的气质。
一切几乎都是这样。金庸带领我们领略了血腥的杀伐后,又带领我们登上了“孤筏”。我们摇动着那两支桨,在两种逻辑弄出的深渊中艰难划动,不时有讥笑、疑问抛来,甚至不乏兵刃、刀剑,但我们知道,死亡预示了一切都有可能是无意义的,是空的,一切杀伐,包括讥笑、疑问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名号。但我们仍在金庸的带领下,走在空空如也的万物的躯壳边,想跟他一起去用大爱化解一切恩仇。也许有朝一日,金庸也会厌倦,我们也会,乔峰们更会。四川新都宝光寺的佛像前有一副对联说:“出家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这是金庸暂时还不愿意的,我们也不愿意。我们宁愿残忍地看到他的“孤筏”被吞没,也不能阳痿早泄般地“不了了之”。这就是金庸的脾气,也是慈航普度的禀性。T. S. 艾略特在《荒原》的结尾中说的话,对金庸笔下那些坠入红尘、身陷两种逻辑导出的恩仇/杀伐模式之中茫然不知所措,而又断然行动的东西比如丁春秋、李莫愁、岳不群、戚长发,甚至杨过、小龙女、郭靖等等都适用,这是一个西方人从他眼中的“佛理”出发,为这帮家伙开的处方,但愿金庸不会认为他开错了:
我什么时候能像燕子——哦燕子燕子
阿基坦王子在荒原的塔楼里
我用这些片言只语支撑我的废墟
好吧我就迎合你们!希罗尼莫又疯了
舍予。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平安。〔28〕
4.三重世界
从看似通俗、粗鄙的武侠小说角度,金庸深刻地构筑了三重世界:正史世界、野史世界和佛禅世界。佛禅世界是为了解决正史世界和野史世界难以避免、难以平息的冲突出现的,也是正史世界和野史世界各自内部冲突的可能性解救路径。这正是金庸的高明和深刻之处:他从难入许多正经、高贵学者和文人法眼的武侠小说这个特殊角度,有意或无意地为中国文化摸了一把脉。
十分有趣的是,金庸的作品基本上是把时空置于宋朝以后(包括宋,比如《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而宋以后,正是中国文化中三重世界真正意义上同时共存的时空段落。这仅仅是巧合吗?当然,金庸建构自己的佛禅世界并不是原教旨意义上的,首先是基于他已构造的野史世界和正史世界;在这个特殊情况下,化解恩仇/杀伐,仅需要四大皆空、慈航普度就行了。我们不能不说金庸顺着中国传统价值文化的惯性作用,走向了相当成功的地方:至少有萧远山、慕容博的国恨家仇化于无形,狗杂种泯灭恩仇并在无意间竟成绝世高手这样的成功战例。
由于三重世界三峰并立,人物的身份组合、构成,也不同于以前的二元世界(即野史世界和正史世界)。在正史世界上,人物游走仅仅听从正史逻辑支配,他们或为家仇或为国恨四下呼吁(比如郭靖、杨过、袁承志、陈家洛,甚至商宝震和张无忌)。野史世界呢?则人人争着为兼爱的盛宴、肉体的盛宴、为我的盛宴洗菜、切肉、贡献调料,为的是有资格做个野史世界的顺民,胡斐、丁春秋、李莫愁、狄云、戚长发,甚至杨过、令狐冲就是绝好例证。在佛禅世界中,衷心拥护金庸牌佛学大义的则是虚竹、段誉、狗杂种、玄慈(少林方丈,《天龙八部》人物之一)等人。
有趣的或许还在于:佛禅世界的顺民是用看破其他两个世界的眼光去看待那两个世界中人的。狗杂种是一个好例子:谢烟客从私利出发百般欺骗他,他却仍对谢烟客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误以为谢是一片好心,搞得一向独来独往的谢烟客满面惭愧;石清夫妇误认他为自己的儿子对他十分疼爱,狗杂种当然也挺感动,但当石清夫妇找到自己真正的儿子时,狗杂种也在极为短暂的忧伤后平静如常,弄得石清夫妇也为自己的前热后冷很不好意思。石清夫妇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血缘关系上的儿子,狗杂种虽笨,也参透了这一点。当狗杂种终于明白长乐帮众拥自己当帮主,是为了让他代表全帮上侠客岛领死的真相后,狗杂种自告奋勇准备前去领死,对长乐帮众毫无怨言,弄得长乐帮一干人惭愧不已……你能说在对狗杂种进行如此描绘的文字背后,一点也没有渗透狗杂种高高在上,却又悲天悯人地看待其他两世界子民的目光吗?
金庸的绝妙之处在于,他根本不让人能轻易看出这一点。可问题是,从狗杂种活脱脱一副慧能当代金庸版的面孔上,到底还是露出了孙猴子的尾巴。神秀为衣钵传承问题要杀慧能,慧能对他并无仇恨;惠明也要杀慧能,可“慧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29〕——居然用慈悲心肠为惠明讲法,使其觉悟而去。这和狗杂种有什么两样吗?
三重世界在金庸晚近小说中的并存状态,具体体现就是三类不同逻辑驱使下的人的不断交流与对话。这种对话能够体现在身处不同世界的不同人身上,这当然是一般情况,比如萧远山和慕容博就既是正史世界的人(萧要报杀妻离子的家仇,慕容要复兴他的大燕国;而且站在大汉中心主义立场,萧刚好是我汉族同胞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契丹狗),也是野史世界的人(他们都首先是以自己的私仇作为出发点),而作为点化、教诫他们的枯僧,则分明是佛禅世界中人。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三种不同世界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并存。
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德高望重,他误听慕容博之言,说契丹武士将要来我华夏中土偷盗绝世武功秘籍,好训练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以便上阵厮杀时大占血肉便宜。玄慈站在正史逻辑立场,当即凭借声威召集同人去雁门关设伏,误杀了萧远山妻子,令他们父子失散;他经不起情爱之火的袭击,站在野史逻辑肉体盛宴的起跑线上,与后来成为四大恶人之一的叶二娘拥抱、相会于洞中,及至生下儿子虚竹;同时,他自知雁门关一役是误听人言后,就站在野史逻辑兼爱一极,找到未死的婴儿乔峰(萧氏后人),找人抚养,还派自己的师弟教他功夫。但后来这一切都被人揭穿了,玄慈勇敢地面对这些罪业,要求执法僧本着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对他施以杖刑,并在挨打时不用神功护体,终于含笑丧命:他用自己的身家性命赎去了已犯的罪业;他只有用一死来抵消一切,才能换回内心的平安。
玄慈是幸运的。但他最终是个真正的佛禅世界中人。我们不要忘了,他临死前那含笑然而也是悲悯的眼神:这不仅是在警醒站在他面前仍执迷不悟的萧远山、慕容博,也是在对自己的过往生涯报以欣慰和忧伤。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30〕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剩下了假名,他以自己应被视为乌有的肉体之灭,为萧远山、慕容博之间的恩仇被化解奠定了最初的基础,于此之上,才有禅房中扫地枯僧惊心动魄的最后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