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送我一部《吴其昌文集》,是三晋出版社出的,很精美。但我对吴其昌其人,完全无知,只知他是清华研究院出来的,是王国维等四大导师的学生,当然在学问上好生了得。读他的书,就要有学问,因为他研究的是古文字和古代史,我读不下来。书好啊,我又舍不得放手。终究找到一篇《梁启超传》,还可以看看。那是吴其昌先生的绝笔,其时在1944年。吴先生四十岁,为老师写完这半部传记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总算尽了弟子的心意。他的另一位老师陈寅恪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说:“其书未成,仅至戊戌政变,而子馨(吴其昌字)呕血死。伤哉!”陈先生是温厚的,但对学生的这部书也以求实的态度说话:“多取材于先生自撰之《戊戌政变记》。此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传主梁启超是陈氏在清华的同事、好友,传作者是陈先生的学生,但陈先生评及此书,态度依然是客观冷静的,实事求是。于是他将当时(戊戌时期)的政治思潮稍详分析。说到后来:“偶游故宫博物院,见清德宗(即光绪帝)所阅旧书中,有《时务学堂章程》一册,上有烛烬及油污之迹,盖崇陵(光绪帝庙号)乙夜披览之余所遗留者也……”于是他有了感慨,动了感情。原来在1897年,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他与当时的两广总督张之洞,及黄遵宪、谭嗣同等先进人物,实行新政,在全国开了一个好头。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办学堂,他们办起了“时务学堂”,请梁启超等人前去讲学。《时务学堂章程》就是那时的文件,也是他祖父的心血、成绩。所以二十年以后,陈寅恪在故宫见到这份材料,心绪难以平止。他是想到他的祖父和父亲(大诗人陈三立,当时随从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政)当年为社会所尽到的力量。据陈寅恪所闻于乃父,梁启超之所以到湖南主讲时务学堂,是由于陈三立向父亲——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荐。陈三立以为梁启超“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骋梁。先祖许之”。总之,梁启超“实由先君之特荐”。我读这一段叙说,感到陈寅恪这样伟大的史家,叙及清末史事,也难免有情感的因素。何故?因为他们家曾参与其中,成败、得失、正误、功过,都关乎史,就想分说一番。按说陈三立的见解确有相当道理。康有为虽是变法派学说的首倡者,是梁的老师,但康的偏激更甚;康写文章说道理似乎也不如梁的有力。我从《追忆梁启超》书中王照请人转致丁文江(《梁任公年谱长编》的作者)的信里知道:“戊戌前南海已蜚声海内,实任公文章之功也。”可见梁启超文章实力在年轻时,实已超过乃师。所以当时陈三立力荐梁启超于其父,实在是有眼光的。但是,当时主持学堂业务,也不全赖梁氏一人,如黄遵宪、谭嗣同、唐才常等人,都是勇敢的、有见解的革新人物。据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载,时务学堂由梁启超讲授,已受到当地保守人物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反对,“以课本为叛逆之据”,上告于总督张之洞。“赖陈右铭中丞(陈宝箴)早已风闻,派人午夜告任公,嘱速将课本改换。不然不待戊戌政变,诸人已遭祸矣。”这种事,陈寅恪先生一定早闻知于父辈,说及此等事,焉能不动感情?而一动感情,则自己所言,也就未必能够自持了。这是陈先生的本意。
于是我想到《追忆先师寅恪先生》(石泉、李涵)一文中所记石泉当年请陈寅恪指导关于晚清研究的事:“陈师最后说:‘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悉的;不过我自己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这里所指的,大约就是陈宝箴、陈三立在戊戌前后的政治活动了。1933年陈寅恪在为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下册所作《审查报告》中说:“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这话有许多学者作过种种不同解说,比如邓广铭、周一良都各有其解,也各有其理,我们不敢妄论其是非。也许,这是专指晚清时代之历史而言,带着对乃祖乃父的怀念所发的议论吧。这仅仅是我个人由陈寅恪谈及梁启超的这些话,而生的猜想,只是猜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