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闲翻书,见到有关肥皂的两件事,是两位大作家、大学者谈到的。这使我联想起鲁迅的小说《肥皂》。就先从这里说起吧。
鲁迅的小说曾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当然也有性心理的成分。在《故事新编》序言里他就说1922年写成的《补天》是“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但还有小说也受此影响,他没说。那就是《肥皂》。这篇杰作刻画心理入微。它写虚伪道学家,在街上见到青年女丐,想到“你不要看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于是他就买来一块。干什么呢?给他自己的妻子洗。当然他想着的其实是那个青年女丐。小说里重复洗身子这句话多次。这种心理刻画可谓入骨。鲁迅自己虽没有说明,其实读者都看到这一篇也是用的弗洛伊德学说。此作写于1924年3月。同年的9月,在杂文《“碰壁”之余》里指出:“偏执的弗罗特先生宣传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我想,《肥皂》中人物就是一例。用这理论来分析,那位伪君子多么丑恶不堪。但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社会生活环境下,对同一事物却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心理反应。有时,反应不同。有时,也可全无反应。
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也说到有关肥皂的一个故事。我们也许可以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来分析,不过那潜意识并不像《肥皂》主人公四铭的那么丑恶。我想屠格涅夫所说的,是实有其人、其事。不过,小说家的叙述,也往往是真假难辨。那是屠格涅夫在法国的文学沙龙里,向几位大作家说的。他说他在俄国时,爱上一个磨坊里的少女。她极美。她不肯接受任何礼赠和报酬。但有一天,她说她要一块彼得堡的上等香皂。“我把香皂带了给她。她接过去,回身走了。不久,她却两颊涨得红红的转来,将两只芬芳可爱的手伸给我,对我低低地说道:‘请你像在圣彼得堡的沙龙中亲吻那些贵妇人一样地亲吻我的两手吧!’我立刻跪在面前……”可怜的磨坊少女,她太向往于贵妇人的感觉了。但是,肥皂的香味又怎能使她等同于贵妇人呢?后来她也只能成为屠格涅夫向友人谈说的资料,或者是他写作的素材。屠格涅夫并没有写出这事。不过这个故事和人物,真也是另一种情调的《肥皂》呢。这则故事见于黎烈文《著名文坛的“五人晚餐”》,收入《天才与环境》一书。
下面一则肥皂的事,是发生在原始部落里。那是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他的《忧郁的热带》里说到的事。那是在20世纪30年代,他深入巴西热带森林里,访问、考察原始部落生活时写到的事。那里的人,时常在打猎不成功时,就吃不饱肚子,吃些昆虫、小动物、坚果之类。他们终年全裸着身体。书里有这样的叙事,“看到一个或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全身赤裸躺在沙上”是常有的事。“每次我去河中洗澡的时候,常常被半打左右的女人,老少都有,集体攻击而感到尴尬,她们的目标是我的肥皂,她们非常喜欢肥皂。”她们为什么喜欢肥皂,书里没有说,我想大约是肥皂有去污的能力,使她们感到奇怪吧。在这些人群中,就根本没有鲁迅和屠格涅夫所写到的那种潜意识。这就说明,潜意识也是人类的生活环境造成的。小小一块肥皂便能反映出这一点。闲读所及,顺便记下,以供有兴趣的读者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