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自光绪朝以后,也要“师夷之强”,振兴工业,于是翻译大潮兴起,带来新知识、新思想。这是了不起的一番运动。当然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首先要向西方学习其技艺,但也少不了其他方面。严复从1895年以后,译过来《天演论》,1898年出版。且看那时鲁迅作为一个青年学生的感受。他在《朝花夕拾·琐记》中记道:“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后来,鲁迅说,一有闲空,就读《天演论》。他后来还说过,读得摇头晃脑而不觉其头晕。当然,那是名译,但不是严格的翻译,只是以典雅的古文,准确地传达原著者的意思。后来,又有了林纾翻译的小说,那更有点离奇。林氏并不懂外语,要一位合作者读原文,讲其意,由林纾改写而成。这种翻译就是当年风靡一时,改变国民思路的翻译。鲁迅与周作人在日本留学时就开始的翻译,是在这种影响下开始的事业。那已经是在20世纪初叶。二周的译文,最初也是用的文言文,这与严复、林纾是同样的。当时此类事情很多。据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那时包天笑的日文可以,而英语不行。他的好友则英文甚好,而中文不甚高明,于是他们两人合作,一个口述,一个作文,译出半部《迦因小传》。为什么说半部?《钏影楼回忆录》里说得有趣:友人在旧书店买得下半部,一看很有趣,两人就这般译开了。译完还不知作者是谁,也无法买到上半部。他们当时办了一个《励学译编》丛书,一商量,就在这部丛书里出版了。一出版,反应很好。回忆录说:“后来林琴南觅得了这书的全部,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取名为《迦因小传》,只于我们所译的书名上的‘迦因’二字,改为‘迦茵’,并特地写信给我们致意,……当时我们还不知原书作者是谁,承林先生告知:原著者为英人哈葛得,曾印有全集行世。”现在看来,这简直可笑。
这种翻译大潮的兴起,就引人向1898年的戊戌变法走去,而且走得更远。最近我读了《张之洞年谱长编》(吴剑杰编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张之洞(1837—1909)是清末重臣、名臣,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曾任两广、湖广和两江总督,是封疆大吏。他就始终看重工业发展。他任总督的那二三十年,在广州,在武汉,在南京,每天处理的要务就是修铁路,办铁厂、煤矿,造枪炮子弹,办官钱局,办造币局,办工厂,办学校,造轮船,修码头,办海军学校和陆军学校以及学洋务的学校,等等。这就要向各方大员联系,以至向中国驻外使节联系商量,借钱,聘人,请洋教员、洋教官。为此就要向朝廷报告请示,向各省各部官员商量恳请。我看这部《年谱长编》里大量记载的就是这样的各种公文信件。这里只说学洋文和请洋人的事。其实他在山西任巡抚的时候(1882—1884)已经请著名洋教士李提摩太当他的顾问,又“于省城设洋务局,延访洋务人才”。“果有闻风而来,无不量材委用”,而且,“所有新出关涉洋务各书,随时向津、沪购买”。那时他就很有气魄了。在粤时,他奏请招外教:“臣已电致出使英国大臣刘瑞芬,分别募致矿学、化学、电学、植物学、公法学五种洋教习各一员,来粤教授……”在鄂时,尤其尽力为此。如电告柏林许景澄:“敝处需译材颇殷。……现拟译西书切要数种……有一卷即译一卷,译一卷即刊一卷,深盼玉成。”又致电驻日使员:“贵署有翻译生员,可否派一两人译其紧要有关中国政事学术者,按旬交邮政局寄鄂,其薪水由鄂出。”为改进湖北的学堂,向朝廷奏曰:“总之,新理新学非贯通洋文者无从得其底蕴。故士大夫多半晓洋文,而后各种政学有所措手。储译材于此,储通材亦于此……”他致美国使馆大员也说:“……祈将英、美、德陆师、水师大学堂章程及所有读本,除语言文字各书外,全数购齐,速寄鄂,以便译为武备学堂之用。”以上所举几例,都表现出一种狂热的求新知,求通晓洋文人才,急欲翻译洋书的心情。我读此是很受感动的。我觉得,清末以后翻译大潮的兴起,是与当年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封疆大吏的洋务思想极有关系的。虽然那时的翻译不规范,较粗糙,常有泥沙俱下的情况,但是主倡者的开辟有功,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