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购得一册余英时著《中国文化史通释》(三联版),是由董桥作的序。先看序,就喜爱。余英时先生也是我喜爱的学者,我曾读过他几部书,受益匪浅。《序》里说:“我迷余先生写的陈寅恪迷了二十多年,屡读不厌,〈霜红龛〉那首五绝至今不忘:‘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陈寅恪〈感题其后〉的七绝也记得:‘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海外王;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一枕已沧桑。’两诗遥遥呼应,吞声泣血,发人悲思……”这说的是余先生关于考证陈寅恪诗作的专著,我没有读——因为手头没有此书。但我有胡文辉先生的《陈寅恪诗笺释》,也是一部阐明陈寅恪诗的精审之作。找过来看,明白了陈氏的诗义。可是余先生考证的功力毕竟不一般,他指出:“宋代永亨《搜采异闻录》有一则故事说王荆公在经义局,因言佛书有日月灯光明佛,灯光岂足以配日月。吕惠卿曰:‘日煜乎昼,月煜乎夜,灯煜乎日月所不及,其用无差别也。’公大首肯。”这是为了说明,万一清廷找傅山的麻烦,傅山可以用这一故事来解“一灯续日月”并非为“明”而悼伤。那么,陈诗也就不是专为台湾政权而作。而这,又是董桥的细心处。
我记起半年前,山西古籍出版社的朋友送我两部贵重的书,一是《陈批霜红龛集》,一是《陈监先文存》,都是精装本,前书之所谓“陈批”就指陈监先先生所批,由张颔先生题写书名;后者由陈巨锁先生题目写书名,都可称精美。读到这里,我就干脆翻开《陈批霜红龛集》来查一下。一查,原来所引傅山的诗,诗题《东海倒坐崖》,编在卷三“五言古诗”里。不是“五绝”,诗也不单是四句,而是十句。当年陈监先先生就有红字批曰:“‘一灯续日月’,语意双关。”
陈先生一生花了最主要的精力在傅山的研究上,尤其在《霜红龛集》的批校上。傅山文中喜用古字怪字,我因识字少,那书也一直没下力气读过。这次就翻《陈监先文存》,一翻,看到了一封信,是1963年3月16日致《学术通讯》杂志编辑部的信。信的内容主要是指出一位作者松涛在光绪本《平定州志》里发现一首《小凉州词》,以为是傅山之作,寄给《学术通讯》。而《学术通讯》就给发了出来,“作了草率的结论,这是不够妥当的”。陈先生的话是完全正确的。那时,我正在《学术通讯》当编辑,而且是负责文学方面的稿件。此事也许是我经手?现已记不起。当然也可能是负责历史稿件的顾全芳经手,他是我的好友,已去世两年。当然,现在不必追问当年的责任。我是忽然想到,当年,也就是“文革”前那几年,《学术通讯》也是给山西学者们一点小小地盘发点文章的地方。它一度也曾是一个小小的学术中心。几年之间,它有过两任主编,即李槃、葛莱,他们都去世了。曾有两任编辑部主任,即高雨亭、李原澍,前者调离山西,后者也已去世。几位编辑:负责历史稿件的顾全芳、李俊虎,都去世;负责经济稿件的王正才和洪铁,王已去世三十多年,洪大姐年高,虽然体健,也不能下楼走动了;我负责文学稿件;哲学一门好像没有专业编辑,只由主编和主任多费心来阅定。那些年,我们大多数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亲如手足,在省委党校里过集体生活。后来,葛莱因为自己写的“一分为三”论文,大受其批。李原澍是新四军出来的,由于历史问题受审查,没完没了。我记得他很喜填词,有句云:“年来南船北马,几曾得休?”我很欣赏。杂写至此,我想,那时编辑部里的一群人,现在最多不过还有三人存世,真是匆匆老去。能够,而且愿意写下这点回忆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了吧?于是乃不以“杂记”为无聊,记下这些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