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许多读者是依照《〈读书〉十年》作者扬之水的说法来读此书的,就是从《世说新语》的知识性和趣味性来读。那会从各个侧面看到并了解老一代学者们的风貌:趣谈和生活。《〈读书〉十年》分三大卷,止于1996年。现已出两卷,第三卷即出。说着说着,十几年过去,日记里的老学人去世者已经不少。我忽然想到这些老学者也有他们的寂寞,就想谈谈。而我想到要谈的三位,都已经谢世十多年了,都没有进入新世纪,令人感叹。首先记着上世纪80年代末,扬之水到梵学大家金克木先生(1912—2000)家里去组稿,金先生爱同小女子扬之水聊,他说:“老年人怕什么?最怕寂寞,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在一起说话的人,而一看见你,就觉得很投缘。”1992年6月到另一梵家大家徐梵澄先生(1909—2000)家,送去诗稿与烟丝(有时也代他购咖啡)。告别之际,先生送到门外,说:“你要常来才好,最近我常感觉很空虚。”后来她悟到,这就是寂寞。看起来他们总忙于学问,一分钟不闲,但也有寂寞。扬之水总能体会老人心态,尽可能体谅,予以帮助,如购物、购书,或抄稿、送稿,决不惜力。所以老学者们都喜欢她,应当说,她也从中得益不少。
最使我感动的是他对女翻译家、比较文学家赵萝蕤(1912—1998)的态度。赵氏是陈梦家的夫人。陈梦家是大诗人,大学者(考古学家),1966年去世。于是赵萝蕤孤身一人生活。扬之水只是作为一名编辑到赵家去联系,但是她动真情。那时候赵氏近八十高龄。1988年2月7日记:“又往赵萝蕤老师家送《读书》第一期样书。她非常热情,一再挽留我多坐一会儿,因告诉我,近来心境很有些异样,不久前一位友人对她说,你无儿无女,晚年堪伤,眼下身子骨尚硬朗,一切可自己料理,一旦生出什么病症,行止不便,当作何处?听罢此言,很受震动。赵老师现与其弟同居一院,弟弟一家也是‘牛衣对泣’,膝下并无子嗣,如此,只是三老了,年龄一般上下,谁也顾不了谁。从初次见面我就对这位老太太抱有好感,其实早先她而虑及此事,便冲口而出:‘我可以照顾您,您把我当女儿待吧!’赵老师当即高兴地应道:‘那我就认你做干女儿!’”实际上,访问,取稿费,送稿,是常有的编辑业务,她对许多老专家都是如此。她记着:“访赵老师,送她一个洋娃娃,以解她的寂寞。赵老师真是一个好人,做学问一丝不苟,待人也是一丝不苟。”我想这也不是作为干女儿做的事,她送点小礼品给老学人也不少见于日记,这可以说这是一位好编辑与作者的联系,这也是很动人的。由于接触较密,所以听说的事业就多。《日记》二卷189页就记有这种趣事,如不是从扬之水日记里,从别处是很难得知的。我抄如下:“那时(在燕京大学时——本文作者注)她的外号叫林黛玉,有许多追求者呢。但她却追求了陈梦家。‘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他的诗?’‘不不不,我最讨厌他的诗。’‘那为了什么?’‘因为他长得漂亮。’陈梦家十分活跃,赵却不。所以至今人们提起赵萝蕤,前面总要加一句‘陈梦家的夫人。’”“她说,每年清明,我要祭奠两个人,一个是梦家,一个是我的父亲。梦家死时连骨灰也没留下,所以我只能在心里悼念一番。”那么陈梦家一定是死于“文革”的了,赵的心情可知。
再谈点有趣的。1991年4月,访赵时,她正读有关《围城》的评论文章。于是谈起。她说,她与钱钟书在清华同学,她曾参加过钱的婚礼。但以后就“形同路人”。扬之水日记上特加说明:“想起陆灏曾提到,施蛰存对他讲,《围城》中唐晓芙的原型即是赵萝蕤,钱当年是追求过她的,不知确否。”这种事,现在当无法确说。从《〈读书〉十年》所附的旧照片来看,按赵当时的择婿标准来说,当然陈梦家要取胜。在本文之末,附上这一则小趣事,让读者高兴一下。老学人们的晚年孤寂,怕是难免的吧。
《温州都市报》2012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