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苏徐州。徐州是楚汉相争时的热闹地方。请想,刘邦是丰县人,项羽是宿迁县人。在清代,徐州一府所辖八个县,所谓老八县,西面的有丰、沛、萧(现在归安徽省)、砀四县,即“上四县”;西面的有铜(山)、睢、邳、宿,即“下四县”。宿就是宿迁县。那是项羽的故乡。说句笑话,楚汉相争其实是徐州府的老乡打老乡。解放前我在徐州的省立一中上学,那里的学生大都是徐州八县的人。我们说,《鸿门宴》上说的话,应该是咱们班同学说的话。徐州市里就有“戏马台”,传说是项羽操练兵马的地方。徐州人对楚汉故事甚有兴趣。王尧先生是一位中医大夫,他还写了一部《布衣刘邦》(东方出版社,2008年),对传说中的刘邦“无赖”之说,痛驳一番。许多说法我也有同感。我对刘、项的事业所知甚少,不敢多说。但是,我对“布衣”一词颇感兴趣。“布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概念。此处说的“布衣”,乃此词的延伸之义,就是平民,因为古代平民百姓只能穿布衣,没有丝麻穿。(但那时的“布衣”没有俸禄,现在自称“布衣”的人可是拿着不少薪金,区别很大。)后来就把平民百姓称作布衣。
《史记》文章写得真好。刘邦晚年还亲自征战,中“流矢”,伤很重。临危时大臣们还请了名医为他诊治。他已自觉不行了,就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那年刘邦六十一岁,话说得豪迈,有气派;对人生生死也看得透。尤其是说得响亮。这类话也像项羽乌江自刎时说的那些话一样,令人过目不忘。这是我见到的关于“布衣”的最早的使用。在同一篇里,大臣们说到刘邦,就是“高祖起细微”。可见“细微”也就是“布衣”的意思。
布衣一直是个很不错的称谓。《史记》中《游侠列传》里赞“古布衣之侠”,举出的那些人物,就是言必信、行必果,轻生死、重然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们。总之,是侠一类的人物。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他们都常与“屠狗者”的下层人物在一起,真正的平民。到了诸葛亮写《出师表》,自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诸葛亮属半文半武的人物。好像从此之后,布衣才用来称文人。老学者林庚先生著《诗人李白》,其中提出一个著名的论点,就是李白的“布衣感”。这是说,李白以平民自居,有平民情感。这曾经起讨论。我想那时的布衣感同现在提出的“民间话语”也还不同。这里的布衣感只能是平常读书人,非贵族的、平民的读书人感情。后来好多文人自称布衣,以示清高。《儒林外史》里写一个清客,自称牛布衣,作者嘲笑了他。现在也偶见有的作家诗人,自称布衣,意指不进入官场做官,也不依附官场,是所谓“草根”。作为文人、作家或写作者,这种感情很可宝贵。
我想说的是,对那些作家诗人而言,“感”一“感”是可以的,要叫他一直做布衣,一直居平民的地位,他可是不大愿意。以前曾报道一位名气很大的散文家、名教授,说他原先在名片上,只印姓名和一个“作家”头衔,结果走到哪里都没人睬。后来只好又印一份,标出引人瞩目的头衔,这就好了:服务周到殷勤。这一例就说明,“布衣感”可贵,“布衣行”就难通,最好搞一个什么组织,选任“主任”“社长”“委员”。以前也是这样。据《清史稿》万斯同传,他在明亡后,为修明史,入史局,就始终以布衣的身份,不署衔,不受俸,很有悲剧意味。也许他家里还有一点钱吧,不然怎么生活呢?这时,在知识分子中,布衣之称是很光彩的。傅山先生写《明户部主事汾阳胡公传》也标榜那位先生是“以少年布衣,砥行立名”。吴梅村诗《赠陆生》赞成此人说,“陆生得名三十年,布衣好客囊无钱”。可见布衣同穷困大体是相连的。名家千万注意,不要真想当布衣。说到这里,我想起一段故事。清初的遗民归庄,与小京官汪琬辩论一点学问之事,汪琬发火,写信说:“足下区区一布衣,岂能尽箝士大夫之口哉?”归庄大怒,回信说:“今执事不过一郎官耳,遂轻仆为区区一布衣,稍有辩难,便以为咆哮抵触。”后来闹得很凶。汪琬还说:难道你不是布衣,还有过什么官职不成?这话里就含着杀机了,因为归庄抗清,曾受过南明小朝廷的官职。汪琬在这里是用归庄的“历史问题”引政府注意,杀他。所以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里提及此事,怒斥汪琬曰:“汉奸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据我所读到的陈氏文章,这是陈先生最激昂的词气了。这也是由“布衣”称谓引起的大波,有趣而微妙,所以在此一提。
《太原日报》2012年11月30日
卖字不提上款
“润笔”一词很雅,其实说俗一点就是工钱,不过只指卖文卖字卖画卖篆刻的工钱。出处是在《隋书》里,有位郑译,当皇帝命人作文时,他说过一句话:“不得一钱,何以润笔。”意思就是说,写文章要给点钱才好,不然笔就干了。后来传为名言,把写文章的工钱叫作“润笔”,好听,雅致。其实所谓“润笔”者,是润作者的肠胃,以求一碗饭吃。历经沧桑,这里面固然有许多趣事逸闻,但也有悲惨伤心的事。我近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见到关于钱谦益在垂暮晚年,也是靠润笔生活的,有情节记述,颇为动人。那是康熙三年(1664年)的事了,反清已经无望。老头子在家,靠卖文维持一个大家族的生活。他临终前还和一位达官贵人约定三篇文章的润笔。这三篇文章的体例又各不同,有点麻烦。他已垂危,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如何能写?正在这时,他的晚辈好友黄宗羲偶然来访。黄也是大文人,文章之妙,不亚于他。他就抓住了这位客人,哀求他代写这“润笔千金”(一千两银子,这个价钱可是很高的)的三篇文章。此前,他在病中也试请别人代笔作文,但总不合意。请想,能让钱谦益这位“四海宗盟五十年”的人看得过去的文章,实不易得。黄宗羲当然可以,一天就完成,这也使病危中的钱氏的丧葬费有个着落。他在枕上叩谢,又数日,他就死了。说到这里,还有一则旧闻,不舍得丢弃。黄裳在《故人书简》一书里记记张元济老先生时说,1948年收到过张先生一信,说“弟自遭倭寇之难,生活日艰,鬻书为活。谨呈上润例数纸。倘蒙于朋好中锡以齿芬,俾联翰墨之缘,借沾升斗之润,感何如之。”说得真恳切动人。请想,那是戊戌变法的老人,后来成商务印书馆的董事长、大藏书家、大学者,竟要卖字为活,而且请比他小五十岁的晚辈替他在友人中散发“润例”,也就是找活儿干。
现在,好像稿费专指付给文章作者的工钱,而润笔则指字、画、篆刻的工钱了。另有不同者是,稿费所值是由买者(出版社、报社)定的;润笔是由卖者自定的。郑板桥文集里有《板桥润格》一文,写得实在有风趣,且有讽世之意。至今,对那些常以友情之类的话去讨画家书家作品的人,还有教育作用,叫他们不要厚脸皮讨便宜,书画家是以润笔为生的。郑板桥写道:“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齐白石的润例也有意思。他早就有名,卖画,当然也早有润格,也就是价目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别的不说,就说题款。齐白石定下:“题上款者加十元。”什么意思呢?在一幅书法或绘画上,自然要有下款,也就是作者姓名,就是签名吧,而且还要盖上漂亮的印章。但上款是什么呢?就是在上面题上某某先生、某某长官、某某仁兄、某某大人、某某方家,雅教也好,清赏也好,总之是把买家的名字写上。齐白石不写。要写,加十元。那个时代,大约十元也是不小的数字。据说康有为老年时也卖字,其1926年的润例则定出:“但书下款,若书上款者加倍计。”买者要以上款来提高自己的身份,而卖者则要以上款来提高自己的价码。但是在提高价码时,也有点觉得失自己的身份。黄裳《故人书简》讲到马一浮先生的润例。1947年订的润例(那时候物价飞涨,润例非时时修订不行)上就有“概不题上款”的话。为什么呢?黄裳说,当时的贪官污吏、特务、刽子手都理直气壮地拿钱来叫你写上他的名字,那如何应付?所以,不写。招牌也不写。黄裳说:“如果花柳医生来请写招牌可怎么办呢?”所以只能说,不写,什么招牌也不写。这当然会大大影响一批生意,但为了知识分子的最后一点自尊,也只好如此。黄裳书里的另一篇文章《润例及其他》说到1947年9月叶圣陶的一则润例,也是不题上款。为什么?他老先生说得委婉:“昆弟之雅,昔唯限于通家;先生之称,今乃施之行路。既嫌滥附,亦病不诚。自兹以后,一律弗题上款,犹为不失于义。”他是实在不愿意称这位为仁兄,称那位为先生。你花钱买我的字,我给你写就是,我不要你的“教正”之类。不题上款,原来为此!
《解放日报·朝花》2013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