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此,清乾日日卯时,准时赶到后山顶上修习。
清衍不再负责他的教导,但清乾还是偶尔从山顶上向下望去,有时能看见他与清宣二人互相切磋剑法,习剑场上剑影纷飞,尘土弥漫。
“臭小子,往哪儿看呢?刚才教你的,再做一遍!”
顾元逮着清乾走神的瞬间,斥道。
修习了好些天,清乾逐渐摸清楚了自家师父的脾性,他并不是不肯教,而是看此人是否值得他尽心教导。毕竟,在他眼中,那口徐徐冒着热气的药锅,和那堆满各式药材的小小偏殿,才是他的最爱。
当初他观察清衍用了整整一年,确定这孩子拥有足够的天赋后才肯开始指点。清衍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不过三年出头便已练成云清十八式中的五式。
如今清乾比起那时的清衍,虽然习剑的天赋稍稍差些,亏得清衍严格磨练了他一段时间,体魄上的健朗倒是令顾元稍加赞许。
春去秋来,清乾进步飞速,仅用半年时间便完成了云清十八式第一式的修习。
顾元虽然没说什么,从他的神色清乾可知他是满意的。但据清宣说,宗主沈云天听到清乾已练成第一式的消息时,并没有预料中的欣慰或是赞许,甚至有些微的不悦。
清乾不解自己何处让师尊不满,于是更加勤学苦练,每日晚修结束后跑到后山顶上再多练习半个时辰,赶在熄灯之前再回房就寝。
“啊啾!”
鼻腔痒痒的,清乾忍不住猛地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
一只小蚊子从鼻子前飞过。
清乾摸了摸鼻子,自己居然练剑练得在后山顶上睡着了,还好那只蚊子一闹,自己一个喷嚏给打醒了,不然真在这睡上一夜,明日他铁定染上风寒。
躺在后山顶上,清乾仰面望着天上的星星,满天繁星点点,数也数不清。
“爹,娘……”
在离开他长大的小镇之后,他不止一次地问过马爷爷,到底是谁杀了他的爹娘。
马爷爷不肯告诉他,只是说,那是他爹娘的嘱咐,让他不要想着报仇的事情。
江湖的恩怨,清乾懵懵懂懂,再加上那时实在太小,也不知道所谓的报仇雪恨,更加不知爹娘究竟为何而死,又是死于何人之手,因此问过几次后,也再没问过。
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爹娘。
他只记住了,那时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时惶恐无助的感觉。
如今这满天的星星,哪颗是自己的爹娘呢?
清乾伸出手去,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无论怎么伸手也碰触不到。
“咯吱。”
树枝被踩到的声音传来,清乾一惊,迅速翻身起来。
小径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清乾躲到大石头后面,敛住了气息,偷偷伸头出去看。
那人一身白衣,手中拎着一个小布包裹,他低着头走着,快速地通过清乾藏身的地方,继续向后山深处走去。
大师兄?
清乾差点没叫出来。
清宣来这里做什么?
低头赶路的清宣似乎并不注意周遭的环境,清乾从石头后摸出来,悄悄地跟在清宣身后。
清宣脚步微顿,然后继续朝前走着。
清乾大气也不敢出,藏在一棵树后动也不敢动,直到清宣又朝前走去,他才敢溜出来继续跟上。
清宣一直朝前走着,直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
清乾也跟着停住,凝神细看,却见清宣面前立着一块简陋的石碑,那碑后面,似乎还有小小的土包……
清乾惊异地瞪大眼睛。
清宣低头,在碑前跪下,双手交叠在身前,俯身,缓缓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师兄,师姐。”
“宣儿来看你们了。”
清乾藏在一丛杂草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清宣打开包裹,将一束香插在碑前。
“师姐,村里的杨师傅已经回老家了,所以宣儿没有买到绿豆糕,但是宣儿买了永和斋的桂花糕来。”
“师父,弟子的云清十八式已经完成七式,正在第八式的修习,师尊很关心弟子……”
他絮絮叨叨地低声念着,神情庄重而哀戚。
不知说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今日,是师父带宣儿回云清山的日子,也是宣儿的生辰。”
“宣儿过些日子再来看师父。”
他的声音极低极哑,朝着石碑又磕了三个头,然后跪在那里,也没说话。
清乾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兄的师父……不是师尊吗?
“乾儿,别躲了,出来罢。”
清宣仍旧跪着,头也未回地说道,仿佛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清乾在那儿。
“大、大师兄……”清乾从藏身的杂草后爬出来,有些尴尬地爬到清宣身侧坐下。
“你一开始跟着我,我便知道了。”清宣浅浅一笑,“跟着我做什么?”
“呃,嘿嘿……”清乾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师兄你这是在、在祭谁呢?”
清宣浅笑道:“这是师兄的师父,还有师姐,师兄。”
“啊?大师兄你的师父不是、不是……”
“刚开始时,师尊并不是我师父……”
清宣抬眼,透过交错的树影,隐约可见相思崖壁峻峭的轮廓。
清乾知他要讲述的约莫就是自己从前的故事,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初入云清宗时,我的师父,是师尊的师弟。”
“那时,我不是什么大师兄,反而是最小的弟子,我还有位师兄,顾师父有一位弟子,邵师父亦是,师尊那时已为宗主,并未收徒。”
“四年前的武林盛事,英雄大会,师父带着师兄,还有两位师父的弟子去了,一同去的还有几位外宗的师父和弟子。我因为染了风寒,便留在此处。”
“结果……去了那么多,活着回来的只剩两个将死之人。”
“什么?”清乾呆住了,“他们……都死了?”
“是,活着的便是我的师父和师兄。”清宣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抵达时他们已身中剧毒,无药可解。”
“师父和师兄功力深厚,勉强撑到回来,其他人,均死在路上。”
“师兄刚回到云清宗便断气了,师父临终之前,才将我托付给师尊。不过是为了让师父走得安心,师尊才破了云清宗主承宗主之位后不得再收徒的规矩,应了师父的话,收我为弟子。”
那时清宣年纪也不过十三岁,亲眼见着恩重如山的师父奄奄一息,平日里对自己疼爱照顾的师兄师姐成了冰冷的尸体,他却哭不出声音,只能静静地流泪。
那毒极其罕见,发作后中毒者心脉俱毁,武功尽废,五脏均被侵蚀,在极度痛苦折磨中死去。他的师父,是忍耐着多大的痛苦撑住,才能坚持着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曾露出半点异色,只是冷静地嘱咐自己好好修习,将自己托付给宗主。
顾元抱着心爱弟子早已冰凉的身体痛哭流涕。从那时起,本就醉心于药术的顾元更是埋头于药材之中,再不愿分管宗中事务,若非弟子值得一教,他断然不肯离了他的药锅一步。
派出参加英雄大会的队伍全军覆没,江湖众人纷纷猜测究竟是谁下此毒手。云清宗靠着多年来的威望才尽力压下此事。沈云天下令众人从此也不得再提起。
一晃四五年过去,清宣之后又陆续收进了清仪、清衍等弟子,当初内宗最小的弟子如今反而成了大师兄,无人再知这位大师兄曾经有多么伤怀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