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错,是众生错。
—胥弥萨
一番回忆作罢,阙晚空不再开口,钟繇苦笑道:“我是不是那个破局的人?”
“不是。”
“三年的轮回受苦的人总是我,我若不能破局,还有谁能?”
阙晚空叹息道:“破局的人已经死了,正因为她的死,你才能够站到我的面前。”
“此时的她在哪里?”
“已死在极北冰原。”
钟繇何其聪明,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她。如此说来,我是这个困局的开端,只要有我在,这个局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你比狄鹰聪明太多。”
钟繇望向狄鹰,笑道:“狄兄始终把别人看得比他自己还要笨,却不知道谁都要比他看得开,看得开往往就能看到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阙晚空第一次正视他,郑重道:“三年轮回已经结束,你敢出现,那么一定想好了结束这一段阴谋的法子。”
钟繇抽剑出鞘,抚摸着冰冷的剑身,淡淡开口:“你一直在调查组织,既然摊牌,那也请你至此为止,我与狄鹰都是组织成员,算上被杀的庾泗,已叫你查出了三个人,剩下的两个人,就放他们离去,此事除却天知地知,便只剩下咱们三个人知晓。”
阙晚空凝视着他的剑,似乎在犹豫是否能够与他分出个胜负,良久,他才淡然开口,“方才我是不是已告诉了你我的名字?”
“没有。”
“半年前杀你,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是谁,今天我却想告诉你。”
钟繇笑了起来,“现今我没有受伤,而你接连战斗,负伤极重,怎么看我的胜算都要大一点,既然你想说,我也有时间听你说。”
阙晚空挺直了腰板,眉目间有英气迸发,他道:“我叫阙晚空,是个曾经用刀的阙晚空。”
钟繇愣了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阙晚空走近他,伸手捏住他的剑身,语气加重,问他,“现在你还想杀我么?有把握杀我么?”
钟繇何其自负,又何其精明,松手,任由剑交到阙晚空手中,继续笑道:“我当然有能力杀你,曾经巅峰的你,我无法望你相背,如今重伤垂死的你,我不必放在眼中。素闻阙晚空杀人手法第一,不善言辞,眼中只有刀,只有死人,今日破天荒对我说这么多,无非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何事?”
“杀我。”
“我已经重伤,如何杀你?”
钟繇突然回身,就见到了白衣染血的和尚,有匹老马迈着单调的步子,有辆破旧的马车逶迤独行。
钟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在拖延时间,为的就是等一秀复活,届时你就算不出手,一秀也足以灭了我。”
一秀已完好如初,阙晚空终于失了独撑的力气,颓然倒地,道:“有个问题明知道你不肯答应,却仍旧要问你,交代出组织的第五个人,就饶你一命,你肯不肯答应?”
钟繇道:“你本不必问我。”
阙晚空把剑还给他,不再开口。
一秀抚摸着他这匹拉车的老马,气势明显盛于往昔,他虽眉眼温柔地望着他的这匹老兄弟,话却是对钟繇讲,“已到了决战的时候,除了我自己,想必大家都还一头雾水,你有什么问题皆可以问我,如果你要死,死之前总要叫你死得瞑目。”
钟繇收剑入鞘,道:“我不是个婆妈的人,你要我问,我就问你几个问题,第一,魔筑早在一千年前就入侵天下,甚至在更久远的过去,魔筑所挑起的战争更是不胜枚举,他既然要发动战争,根本不需要王朝的内应,你又是从何处打探出王朝有人在策应这一场战争?”
一秀为他解惑道:“我有一位好兄弟,叫做尹绰,你年岁尚轻,或许不熟悉他,可他却足以叫曾经的众神山也闻风丧胆。十年前,我的这位好兄弟被魔筑谋害,关入鹰落涧,为磨练他的心性,我便默许了此事,某一日前往魔筑去瞧他,他与我说起了一桩怪事。”
......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尹绰又遇见了什么怪事呢?
原来通臂猿猴尹绰在十年前也是素心亭的一字辈弟子,法号一谛,每日除了早晚课,都要去钟楼蹲着数蚂蚁,谁也不知晓这只灵性非常却又奇怪的猴子瞧蚂蚁能瞧出个什么名堂,后来听闻北海出现万佛朝宗的奇观,一谛不顾素心亭清规戒律,悄悄下了山,赶赴那极北海域,要去瞧一瞧那旷世奇观。
刚走到荒烟漠北,距离鹰落涧也不过三千里,突然听人说奇观早已消失,去了只能瞧见巍澜深海,别无他物,一谛顿时沮丧,心灰意懒之际,遇见了个奇怪的和尚。
其实在遇见和尚之前,有个更奇怪的灰头僧路过。
这灰头僧一袭黑袍,光头生灰发,胸前佩佛珠,面容模糊,所过之处有业火熊熊,焚毁万物。
一谛也是有大修为傍身的高手,却仍旧看不清此人面容,他的脸明明就在你的面前,可是瞧过之后,转瞬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谛皱紧了眉头,心内颇为讶异。
这灰头僧口宣诗号,“我以此生化浮屠,燃尽滔天业火!”
挥一挥手,就是大火熊熊。
他与一谛擦肩而过,留下个孤绝的身影昂首踏步在一往无前的无间路上,前世孽障尽付一炬。
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这本是个祥和宁静的小村庄,有好心小娘见他化缘,将家中仅剩的白面馒头给他吃,面色仍有愧疚地解释着,言称北方苍狼骑招兵,十里八乡的青壮都给征调了去戍边,家中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一谛听了,感激莫名。
这灰头僧过处,偌大个村寨都给烧成了一团大火,一谛赶去救母子两个,却只见到两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一谛悲从中来,跪地诵念心经。
翌日。
黎明初起的时辰。
有位远行的僧人进了村。这是一位身着白色佛衣的年轻僧人,背上别着一根用精钢浇筑的长棍,神态肃穆。
僧人站在大火熊熊的村口,静静地站着,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跪在了地上,他哽咽道:“佛祖,又让魔头做下一桩罪业,弟子诚心忏悔,不降魔头,永坠苦海。”
他突然又直起身,扯开胸前衣襟,用不知从哪里抽出的短小匕首在胸前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啊!”
有人一声惊呼。
僧人心生警惕,一双有神的眼睛环顾,觑准一个方向,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冲了出去。
“砰!”
旁边的屋子被僧人硬生生地撞成碎片,随着一声尖叫,僧人又再次冲了出来,怀中还擒着一道瘦弱的身影。
僧人毫不顾忌怜香惜玉的说法,将瘦弱的女子抛在地上,声寒如铁,问她,“施主是什么人?”
女子捂着胸口瘫坐在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僧人心有所感,低头看看,发现事出突然,竟然忘记了阖上衣襟,此时正袒露着胸膛面对女施主。
僧人红了脸,急忙扎好衣摆。
女子好奇问他,“师父,你为什么要在胸口划那么多伤痕?”
他阖上衣衫,方才用匕首划下的伤痕还在不断渗着血迹,将素色的佛衣染得血红一片。和尚低头合十,神色间有慈悲,道:“阿弥陀佛,贫僧来自素心亭,前来追拿一个魔头,听几个幸存的老人讲,魔头辗转来至此,想必这烈火熊熊就是魔头做下的孽债。既然整座村子都已焚毁,施主又是如何幸存下来?”
女子望着僧人的胸口,挪不开视线,仿佛那团渐渐洇染开的血色如一朵惨烈的绝望之花,悄悄绽放在了不为人知的心底深处,她问,“疼吗?”
“不碍事。”僧人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脸色红了红,动作有些笨拙,既然女子不肯说如何幸存,他便不问,转而提起个新的问题,“施主,你可见到那个魔头去了哪个方向?”
女子随手一指。
僧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皱起了眉头,“施主,你是不是搞错了,贫僧就是从那个方向而来,这一路并未曾见到魔头。”
“啊,是吗?”女子收回手指,低下头开始沉思。
僧人瞧她神情有异,料定是魔头焚村之时吓坏了她,低声诵一句“阿弥陀佛”,问道:“施主,村庄被魔头毁掉了,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嗯,还有一房远亲。”
“那你要及早动身,不要等到天黑不好赶路。贫僧且告辞,施主一路小心。”
“啊,师父你要走吗?”女子慌张起来。
僧人解下背上的达摩棍,留下句“路上小心”,便转身离去。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回神。
半月前,素心亭中关押着的大魔头尹素逃出生天,一路杀人放火,做下无数恶孽,素心亭遣派出最为得力的迦持弟子散布天下,只为捉拿住魔头尹素。有可靠消息称,尹素有一桩未了心愿要去完成,据说就在北方魔筑。
素心亭联手王朝,布下天罗地网,意欲活捉尹素。
......
胥弥萨,尹素一直想杀的人就是你,此次远赴北地,你权且作为诱饵,只要擒住尹素,你便功德圆满。
......
临行前住持的话总是回响在耳边,年轻的僧人不敢有丝毫懈怠,锲而不舍地追踪着魔头的行迹,发誓要在他做下下一桩罪孽之前将魔头绳之以法。
胥弥萨离开大火熊熊的村庄,向下一个村子赶去。
村子如今已是灰烬,转过个拐角,突然又瞧见个活人,说是活人却又牵强,因为仅以远观来看,这该是只大猴子才对。
胥弥萨仔细观瞧,见这猴子身披素色袈裟,跪地呢喃,两只大爪子合十,似在诵经。
再瞧这素色袈裟,岂不正是素心亭的一字辈佛衣?
一谛转头看他,仿佛遇见他早已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他不问他是谁,只问他灰头僧是谁。
胥弥萨道:“北海有万佛朝宗盛况,因此而汲取天下佛道佛息,导致素心亭金刚力减弱,囚困三年之久的魔头出世,为祸苍生,小僧奉住持之命前往擒拿。”
一谛恍然道:“三年,竟会是他!”
胥弥萨道:“观你佛衣,该是一字师兄,怎么不曾见过你?”
一谛道:“我本是个钟鼓楼的小沙弥,曾经被罚看守刑心院,本不知为何枯守那座院子,如今听你说起,原来住持要我看管的竟是那个魔头。”
听他说起来历,胥弥萨施礼,郑重介绍了自己,“佛门行走胥弥萨见过师兄,师弟奉住持命天下行走,久不居素心亭,难得见到师兄,心甚欢喜。”
一谛站直了身子,面朝他,也郑重回礼,“小僧一谛,本不是住持弟子,随了一秀师兄入素心亭,给住持赠了这法号,若论起来,只怕还要喊你作师兄。”
胥弥萨赧颜,不知说什么,一谛盯着他血染的白衣,不解道:“是魔头伤了你么?”
“不曾,是师弟四处追捕魔头,却总叫他逃脱,心生愧疚,便拿刀铎身,时时警醒,勿忘本心。”
一谛虽是只猴子,心思却与人无异,不觉便生了钦佩之心,赞叹道:“竟有你这等纯良的性情,我的师父若见了你,必定十分喜欢。”
胥弥萨又不好意思起来。
他二人均出身素心亭,眼见魔头尹素做下诸般恶业,相约同寻尹素,若擒着魔头,必要将他带回素心亭永世关押。
很快,夜再次降临。
尹素站在另一座村子前,等待着一个人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