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是为了归根。
—无胜
东海之滨,有小小寺庙面海而建,取名迦持院。住持是个中年和尚,眉眼祥和,逢人都笑呵呵,住持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天天背药篓上山采药,医术不见长进,调皮捣蛋的本事却练得炉火纯青,山下闹市有几户同龄稚童,几人趣味相投,时常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少不得惹来住持的一顿胖揍。
这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小和尚背着篓子去上山,途径闹市,见有喧哗,心下好奇,便去凑个热闹。走到近前,听人说是个来自西方的大和尚在此宣经布道,禅理深奥,颇多受益,小和尚一听,顿时拧紧了一对眉头。方圆十几里的地界,只有迦持院一座寺庙,若有外来和尚抢饭碗,那他师徒二人只怕连肚子也填不饱,本着为师父排忧解难的念头,小和尚动起了歪脑筋,暗地里怂恿民众起哄,他自己更是闹得起劲,偷来王大婶的鸡蛋朝台上扔,把那憨厚的大和尚搞得好不狼狈。
小和尚嘿嘿笑起来,那料不温不火的大和尚突然纵掠身形,朝他扑来,小和尚见机不妙,撒脚开溜,却想不到大和尚功法超绝,一个箭步就迫近前来,伸手就逮住他的小光头,另只手拎着他衣领,将他提留了起来。
小和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恶狠狠的与他对视,这一次初遇,却也注定了他二人不解的缘分。
......
三十年后。
三年轮回的计划实行前夕,洛阳南郊有座大坡山,山中有座道观,观名不可知,只有个年轻的道士骑着牛每日闲逛,某一日突发奇想,在山脚摆下一副棋局,倒不奢望有人来解,只是自己图个乐呵。
素心亭的监寺师叔一秀带着小师侄云游四方,恰来至此处,他本不懂围棋之道,可在见过这棋局第一眼起,就再也挪不开视线,小师侄见他神情有异,忙出声呼唤,受此一惊,一秀竟被棋盘反噬,踉跄后退,脚步也虚浮起来。
恰此时,那骑牛的道士立在山头,扬手甩下一鞭,隐约有雷电惊空,一秀再看,四周已布下雷霆结界,阻住二人退路。
又听道士朗声开口,道:“解了棋局,自行离去,解不开,此生受困方寸山林,陪小道看人世生死,大梦个南柯黄粱!”
小师侄也回敬他一句,“好大的口气!隐居山林,是不是没有芹菜吃了?”
又有鞭子从山顶落下,裹挟一道雷电劈来,一秀扯过他的小师侄,令这雷电劈在空处,激起一捧冲天尘土。又听山顶道士道:“伶牙俐齿,讨打!”
小师侄还要回骂,被一秀阻止,他不言语,蹲下来仔细观详棋局,这一看,就是半月有余。
一秀师叔陷于棋局中不可自拔,浑不觉腹中饥饿,他的小师侄却仍是个凡胎俗子,每一日不能离了五谷杂粮,所幸那不讲理的道士也会送来干粮供他果腹,不曾真的囚困他二人。
半拉月后,这深山又迎来了一位出身素心亭的高僧。
只见这高僧个子极高,面有须髯,虎目雄光,龙骧虎步间尽是气派,他的背后还有一根达摩棍,来到雷霆结界外,停步望向一秀,那小师侄瞧见这高僧,欣喜道:“师父,你可来了!”
高僧瞪他一眼,道:“也不知陪你师叔解难,就只顾自己吃饱喝足吗?”
小师侄顿时低下头来,高僧又道:“你且退后,我来破开结界。”
小师侄退后,高僧取下背后达摩棍,一棍捣出,破开结界,来到一秀身旁,他出声呼唤他的师弟,却不见一秀有回应,想必深陷棋局不得出,高僧也不急,缓缓开口,道:“达摩孤身一人赶赴魔筑,阻止魔佛挥兵南下,他本意极好,若能说服魔佛罢兵,想必定能免去一场生灵涂炭,可是日前得到消息,魔筑使了不光明的手段,重伤达摩,只怕他此刻命不久矣。”
奇怪,本来无动于衷的一秀听到这消息,眼珠转了转,已有复苏迹象。
高僧道:“你若做了决定,我就陪着你闯出棋局,去魔筑不能随行,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一秀缓缓握住了拳头,这动作虽慢,却叫人看得出他正在拼尽全力地挣脱棋盘束缚,远在万里之外的众神山上,有黑棺蠢蠢欲动,随着天际墨云滚动,有黑龙从棺盖之上冲天而起,带动黑棺拔地,朝这洛阳城外不起眼的大山中激射。
骑牛的道士感知结界被破,慢悠悠赶来查看情况,骤见一具硕大黑棺从天而降,砸倒万千树木,落于一秀跟前。
这棋盘被棺材砸得稀烂,一秀顺利脱离棋局掌控,仰头看天,眼中有怒火熊熊,他感知到他的达摩大师父身处方位,腾空万里,身后有万龙扶摇。
就在这一日,王朝有不少百姓见到天空有白虹掠空,万龙齐啸的惊人场面,竟也惊动帝君携王公贵族集体观赏,当得知是来自素心亭的大德高僧一秀施展而来的惊天功法,当即下令以此日为盘龙日,每年此日必设天坛祭祖,以慰苍生。
再说千里迢迢援救大师父的一秀,耗费半日光景终于赶到魔筑,高耸入云的鹰落涧上,有年迈的和尚身负重伤,被众魔团团围困。魔物本是虚体,无形无质,随风游荡,随气飘摇,乍看之下无穷无尽,遮蔽天日。心有所感,老和尚回头瞧见了一秀,他二人的对视,为这一段不解的缘分划下了句号。
......
数月之后,荒漠之上,一秀与阙晚空合力破解钟繇与狄鹰的阴谋,狄鹰被阙晚空带往大名府接受审判,一秀则驾着马车赶往极北冰原。
因为三年的轮回,导致时间出现错乱,咱们曾经提及的樊陇城,本应出现在六年之后。
在那豆腐店内,鬼菩萨被制,魔筑大能指北斗附身老车夫,名震天下的第一杀手阙晚空守在门口,带着面具的神香蹲在房顶守夜,来自素心亭的监寺师叔一秀则审视着鬼菩萨恨天,战神尹绰呆在后院守着他的情人。
这一夜之间,这方寸斗室内,风云际会。
鬼菩萨十分硬气,抵死不说解救霍与母女两个的法子,阙晚空忧心道:“莫非再没别的可能吗?”
化身老车夫的指北斗笑道:“老头子已腹有良策,就请阙大侠随我走一遭魔筑,咱们同破缥缈间。”
阙晚空自然欣喜非常,恭敬施礼拜谢指北斗,指北斗又道:“战神连番战斗,身负重伤,根基不稳,不如也就随老头子去一遭魔筑,待得回归之日,战力必将攀至顶峰,傲视群雄,睥睨天下!”
尹绰暂时留守后院脱不得身,一秀便替他应了下来,当夜阙晚空及尹绰便向一秀辞行,跟随指北斗前往魔筑,神香则接受一秀托付带鬼菩萨去一个神秘的所在,此际事了,一秀离了樊陇城,赶赴冰原。
这是一个清晨,指北斗离开老车夫的躯体,老人恢复了神识,陪同豆腐西施与一秀作别,一秀转身要走,地面突然炸响,有滔天黑气从地下冲出,路上行人纷纷避散。
在这滔天黑气中,有一黑一白两人现身,那黑衣人脚踩金刚轮,轮子旋转飞快,却丝毫不影响他站立,那白衣人则寻常许多,骑了头小驴子,一对瞳孔隐泛金光。
大敌来临,一秀恐老车夫二人有失,嘱托他二人回去店里,将门窗关好,切不可随意出门,待一切妥当,这才面对那一黑一白两人。
黑衣人朗声道:“大阿鼻地狱阴阳判官前来捉拿一秀,逆天而为,当有补救之法,下了地狱枯守半生,将你所做孽障还清!”
白衣人也道:“抗拒捉拿,杀无赦!”
一秀望着他二人,遥遥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幕。
......
东海之滨,小小迦持院内,小和尚过了六岁生辰。
小寺院不大,人也不多,只有他师徒两个人,住持除了宣讲佛法,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他这个顽劣的小徒弟,今日是他生辰,小家伙早早就下山去听达摩大和尚讲经,听到高深晦涩的地方便带回来给他的师父讲,他的师父便耐心为他解惑。
将那寺外的一亩三分菜圃打理完毕,天色也暗下来,无胜住持蹲在莲池旁洗袈裟,忽听小徒弟欣喜的叫喊,扭头去看,见小家伙捧着个大食盒跑进庙,叫道:“师父,大和尚送了我个大礼!”
住持骂道:“是你朝大和尚伸手要了罢!”
小和尚立即委屈道:“我只对他说今天是我生辰,他便去了鼎福斋买了个大饼送我,我也曾推辞不要,他却拿拳头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打不过,只能带了他的礼物回来寺里。”
住持立即喜笑颜开,擦擦手,道:“快拿来我瞧,是个什么样的大饼。”
小和尚把食盒递给他,住持打开来,见是个白溜溜奶油油的两层糕,伸手抹一指头奶油,放进嘴里细细咂摸,顿时品出了一股甜腻顺滑的美味,不禁赞赏道:“从波夷传来的生日蛋糕果然不同凡响,往日只在人家嘴里听到过,今日尝过,才知其中美味。”
小和尚蹦着高嚷道:“我要吃!”
“给你,都吃掉,万不能浪费。”
小和尚喜滋滋地捧着蛋糕去吃,住持伸个懒腰,道:“也不能都吃光,今天小油菜熟透,我去炒两个小菜,要留着肚子吃晚饭。”
小和尚那顾得寡淡的小油菜,拒绝道:“不吃不吃,师父你厨艺不大,炒来的菜哪里有蛋糕好吃。”
住持立即眯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小和尚摸着自己的小光头,咬牙道:“昨日的大包还没消肿,被你再敲一下,你可爱的小徒弟就要嗝屁了。”
住持换上一副笑脸,道:“唤你过来就是要敷药,师父不舍得打你。”
“不信。”
“就是不信?”
“打死也不信。”
住持忽然叹了一个大大的气,小和尚问道:“师父忧愁什么?”
“忧愁你不争气。”
“药理文书都能倒背如流,我去山上走一遭,青草都能叫我瞧出个下药的理儿来,哪里不争气?”
住持叹道:“治病救人,固然是大慈悲,可学会保命的法子才能更好地悬壶济世。”
小和尚也叹气道:“我不打架。”
住持将袈裟从池子中捞起来,拧干水,晾挂在院中梧桐树枝桠上,道:“等衣服晾干,咱们就离开。”
小和尚仍旧只对付那分量十足的蛋糕,问他,“有人请咱们去讲经了?”
“不去讲经,咱们离开迦持院,再也不回来。”
小和尚吃了一惊,“师父你借了人家多少钱?就算跑得了和尚,却跑不了庙,咱们逃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哪能轻易张罗起这么大一座寺院?”
住持温柔地望着他,道:“欠了好大一笔钱呢,要拿命去还,你说说看,逃不逃?”
小和尚起初十分震惊,继而又生起气来,把食盒一丢,气呼呼道:“你借了人家钱做什么去,也不见你修葺寺院,不见你买袈裟佛具,不见你买经书,你说实话,给花去什么地方了?”
住持低下头笑起来,道:“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小和尚惊道:“原来你是个破戒的花和尚!”小和尚撸起袖子道,“你那私生子在哪里,揪出来要我好生教训一顿!”
住持一挥袖,带起一捧池水,哗地一下子浇了小徒弟满身满脸,小徒弟更加气恼,攥着拳头要与他的师父理论,哪知住持迅速抱起他,掠进大殿。
院中有一声响彻夜空的炸响。
小和尚回头看,就见到他们方才所站之地一片狼藉,出现个大坑。
又听夜空中传来人言,“大阿鼻地狱阴阳判官前来捉拿无胜,逆天而为,当有补救之法,下了地狱枯守半生,将你所作孽障还清!”
又听另一人道:“抗拒捉拿,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