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即墨准时醒来了。但她破天荒地并没有立刻起床,而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罩在落地窗前面的浅灰色窗帘。朝阳透过窗帘射进房间,屋里已经一切可辨了。她移动目光,逐一审视摆放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件物品。她突然发现,这些她无比熟悉的物什每一件都不同往昔,似乎所有的物品在一夜之间被一种神奇的魔力焕然一新。墙上的壁画、梳妆台、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所有的东西都被一种梦幻般的色彩渲染了,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欣赏着这一切,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甜蜜而美妙的感觉。
“是什么让我的心境突然改变了呢?”她在心里问自己,“我阴沉的生活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了明丽的色彩,好像我从地狱升到天堂一般。太令人不可思议了。难道我还没有醒来,我在做梦?”她动了动,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是真的,不是梦。我觉得我开始热爱生活了。就是这么回事!”
她坐了起来。卧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宇宙良心哧溜一下蹿进房间,跳到了床上,一下子钻进了即墨的怀里。即墨用双手托住宇宙良心的身子,一面咯咯地笑着,一面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
“你这个淘气的东西!”她又把它放下来,一边摩挲着宇宙良心毛茸茸的身子,一边用温柔的语气嗔怪道,“每天都要来个突然袭击。这样很讨厌你知道吗?但我喜欢你,所以不想对你发火。”
宇宙良心仰起脸,用那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望了即墨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温顺地闭上眼睛,身子乖巧地蜷缩在了主人暖融融的怀里。它依恋这位女子就像依恋自己的母亲一样。
在骚塞眼里十分漂亮的这只猫是一只折耳猫,它是即墨去美国上学的第四年去苏格兰旅行时带回来的。它七岁了。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即墨始终认为,宇宙良心的一生都是属于她的。这只猫的外表十分美丽可爱。它的身体、头部和四肢都圆乎乎的,尾巴又粗又短,眼睛又大又明亮,它的耳朵始终紧贴在头盖上。它性情温顺,喜欢参与即墨所作的任何事情,但它通常只是静静地与她互动,不会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打扰她;它喜欢平躺着睡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它会像水獭一样坐在那里向窗外张望,好像外面有小鸟飞来飞去似的;它聪慧、感情丰富,对主人十分忠诚,也十分依恋。最主要的是,它和世界灵魂相处融洽,总是形影不离。
这不,宇宙良心刚进来一小会儿,世界灵魂也颠颠儿地跑了进来。世界灵魂是一只萨摩耶犬。它雪白的毛色深得主人的欢心。它机警、强壮、灵活、高贵优雅、乖巧可爱,美丽的外表格外引人注目。即墨决定把它带回家,成为家里举足轻重的一员,主要是因为它有“微笑天使面孔,捣蛋魔鬼内心”之称。当时,从卖家的口中听到这十二个字,这个女子的心立刻融化了。她当即决定买下它,充分地去了解它的那颗喜欢捣蛋的魔鬼之心。
宇宙良心和世界灵魂齐心协力把即墨轰下了床。她摆脱那两个粘人的捣蛋鬼后,照例跑步做瑜伽。上午十点,她去到了咨询室。
“今天有预约的客人(那些被心理疾病困扰的可怜人,她只叫他们客人)吗?”助理看到即墨走进来,恭敬地站起身,向她问好时,她问。
“有两个。”助理回答。
“没说什么时候来?”
“已经来了,在接待室等着呢。”
助理道格拉斯·范朋克是个美国人,是即墨的大学同学。范朋克出生在夏威夷州。今年三十二岁。他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是个体格强健的男人。即墨大学毕业准备回国时,为她送行的正是范朋克。在去机场的路上,范朋克用一口蹩脚的汉语对即墨说:“我有一件告别礼物要送给你。但现在我不告诉你是什么礼物,等你回国后我再告诉你。”
即墨笑了笑。没有做声。
范朋克送给即墨的礼物就是他自己。他和即墨搭乘同一班机回到中国。只不过即墨买的是经济舱的票,而范朋克买的是头等舱的票。他的这一出其不意的行为始终对即墨保密,直到他们在北京机场相遇时,他才把实情告诉了即墨。
“你说你要回中国开一家心理诊所,我想和你一起干。”他看着即墨,用尴尬夹杂着兴奋的语气说,“我知道,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我的决定,你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我就先斩后奏。请你留下我,请你不要生气。”
“范朋克,”即墨摇了摇头,用无可奈何的声调说,“你明明知道我一穷二白,无论干什么都是白手起家。你跟着我是没有前途可言的。我拜托你,别意气用事。既然来了,你就住上几天,我带你好好转一转,然后,我恳请你立马回美国。”
范朋克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既然来了,就决定不走了。”他用英语说。
“我养不起你,你那么能吃。”即墨故意说,讲的是英语。其实她也的确养不起他。
“我不用你养,我带钱了。”范朋克依旧用英语笑嘻嘻地说,“而且我给你带来了创业基金,算我入股。”
即墨惊讶地看着他。
“你真的决定不走了?”
范朋克用力地点点头。
“为什么?”
范朋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撇了撇嘴,耸了耸肩。
范朋克是美国赌业大亨和一个国际超模生的私生子。他的父亲既是拉斯维加斯赌王,也热衷于赌场和宾馆生意。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范朋克是他的儿子。他只是像个提款机一样,源源不断地供应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儿子钱花。在范朋克的眼里,一切都无所谓。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反正他已经出生了,而且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任谁都不能妨碍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然而让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的是,这个财大气粗、决意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范朋克却有明显的同性恋倾向。上大学期间,他和一个来自匈牙利的男子发生了一段暧昧关系。临近大学毕业,他主动结束了这段关系。正因为他性取向有别于他人,所以即墨并不排斥这个很有男人魅力的男子。她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爱情而追随她,更知道自己对他也不会产生异性之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以,当他留意已决,她也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了他。但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范朋克必须好好学习汉语,以后只能用汉语和别人交流。范朋克一口答应了。
如今,这个男子已经在中国呆了七年了。而且讲得一口地地道道的普通话。他每年只在圣诞节回一趟美国,呆半个月,然后又会回到中国。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
“把他们的信息表拿到我的办公室。”即墨一边说,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范朋克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两张纸,跟在即墨的身后走进她的办公室。即墨在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范朋克把两张客人填写好的表放在她的面前。
“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昨晚没有睡好吗?”范朋克直勾勾地盯着即墨的那张苍白的脸,若有所思地问。
“也许吧,很可能是做梦的缘故。”即墨漫不经心地回答。她顺手拿起一张表,认真地看了起来。范朋克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悻悻然地转过身,出去了。他一转身,即墨立刻把目光从表格上移开,追随着范朋克的背影。
“他今天很奇怪,好像有什么心事。”她看着他的背影,悄声嘀咕。
从表格上填写的信息,即墨了解到今天预约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政府部门的科级干部,叫王伟;一个是厨师,叫张言。都是男人。前者四十八岁,后者三十五岁。
“范朋克,”即墨轻声说,“请让王伟来我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一个中等身材、面容憔悴的男人走进了即墨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浑身都透出一种颐指气使、狐假虎威的架势,显然在平日里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请坐。”即墨指着摆放在离办公桌大约五米远的距离的沙发说。
叫王伟的男人垂着头、默默地走到沙发跟前,犹豫不决地坐了下来。即墨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坐在了他的对面。范朋克为二人端来了咖啡。
“不要拘谨,”即墨把咖啡往王伟的跟前推了推,说,“既然决定做心理咨询,就要放松身心。”
王伟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即墨端起咖啡,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地放下咖啡杯。但在这一系列看起来十分随意的动作进行的过程中,她始终用眼尾的余光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伟的一举一动。她看得出,因为心魔的缘故,这个男人已经快被精神上的压力压垮了。
“我能信任你吗?”王伟突然用急促的语气问。
“当然。”
“你能为我保密吗?”
“作为心理医生,这是最基本的素养。”
王伟像刚运动完似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随即又把手帕叠整齐放回到裤兜里。
“我没什么疾病,我就是恐惧。”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是个正科级干部,但是犯了事。”讲到这里,他立刻警觉地抬起那双不信任的眼睛,看了看医生,想看看她听到“犯了事”这三个字后是什么反应。但他发现医生无动于衷,脸色像一块雪白的冰。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继续说下去,“我听到风声,说上面正在调查我。我知道我逃不掉了,但我不敢去向组织上坦白,我也不敢告诉家里人。恐惧感都快让我窒息了。”
即墨用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王伟的眼睛,一言不发。
“这些年,我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事没少干。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我的天性就是个贪婪的人,欲壑难填,我收不住手,所以明知故犯。于是一步一步地就走到了今天。这一切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来得太突然,也太快了。我不能接受,更无法承受。我知道我会坐牢,我想自杀,可在骨子里我又是个窝囊废,我不敢结束自己的生命。”
即墨依旧缄默不语。
“我的家里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每天看到他们的笑脸,我简直生不如死。尤其是看到我小女儿的笑脸。我过四十岁生日的那一天,这个孩子出生。她才八岁。我想我很可能不能看着她长大成人了。医生,你知道吗?我太痛苦了。我对我所做的一切追悔莫及,但是太晚了,一切都无法弥补了。假如人生有重来一次的可能,我宁愿当个乞丐,也决不当官。”
即墨仍然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