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十世纪，最令人深刻的记忆便是前所未有的全球型战争与军事对峙以及知识爆炸，而它的最后一个年头，就这样悄悄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对于我们的艾河村来讲，这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年头，没有任何特殊的，就跟这黄土一样不起眼，然而对于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它却又是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个年头。
惊蛰前夕，孩子们已经开学好多天了，六子也走了，又回部队去了。蕙兰一个人在家坐在在录音机前，傻傻地反复听着《渴望》这首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诗一般的歌词，句句感人肺腑，扣人心弦。再见已不知是未来的哪一天，或者还有没有未来。蕙兰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她不能再跟父母亲一起靠种庄稼过日子了。哥哥在县城给她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催着她去呢，真是“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菩萨蛮》道是：
春光才近春意晚，北国风寒北山巅。暝色空伫立，悠悠
乱人心。镜前红豆泪，追随月影西。几时是归期？长痛兼短痛……
却说新年伊始，有人在为情感而揪心不已的时候，多数的人们正谋化着今年如何赚钱养家糊口或者闷头挣大钱发大财，一年之计在于春啊！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充足的精力思想情感的事情。
艾河村以前无人问津、荒凉无比的后峁子沟，现在却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青林和远民的砖厂从去年下半年就开始营业了，黑烟大冒的烧砖窑让青林和远民瞬间成为了艾河村响当当的明星人物。制砖机“哒、哒、哒”激烈地吼叫着，十几个工人跟着旋转起来，铲土、浇水、打坯、装窑、出砖……各个生产环节环环相扣，衔接有序，忙得不可开交。进去的是泥土，烧出来的是砖块，最后揣进兜里的都是硬铮铮的票子啊！
远民待在砖厂主管生产，青林则主管砖块的营销，成天还得忙着联系运输车辆，跑信用社、税务所等部门。烧砖有专门雇的师傅。翠莲是厨师，管着十几个人的饭。东东和灵虎年轻有活力，干的活比较杂乱，你看吧，一会是制砖场地的小监工，一会忙着给拉砖的拖拉机或工具车点砖数，一会忙着开发票当会计，一会又去帮厨去了，要么就又是骑着摩托车外出采购或者忙其他的事情去了。呀，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啊！随着全县很多地方大规模地建设，各种建筑工地遍地都是，因此上青林和远民根本不愁他们的砖销不出去。人就是这样，一旦从某件事情上看到了希望，便会产生巨大的激情和动力，并且乐此不疲。
砖厂也经常吸引来一些闲来没事、出于好奇而来参观砖厂的村民，人们左顾右盼，不禁对青林和远民竖起大拇指。有些村民也闲来打探打探，看能不能在砖厂打点零工什么的。老哑巴则是每当老嫂子家里和地里没什么活干，自己又不想到外面游逛的时候，就到砖厂来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也不挣钱，远民只管他的饭。
出了后峁子沟，这个时节的艾河村，山川田野间又到处传来受苦人犁地吆牛的“噢啊”声。
艾河畔，媳妇儿派来掏地的慢牛又抱着个镢头在暖阳下面靠墙跟睡觉呢。这家伙，睡着睡着口渴了，还知道跑到田地下面艾河边上的那口泉井旁撅着个屁股喝上两口水，然后又回到田地里慢悠悠地掏上几镢头地，掏三下是能歇五下。这慢牛真是有趣极了，一会手扶着镢头出神地望着汩汩东流的艾河水，一会又呆呆遥望着远处的南山，一会又低头默默地看着地里的黄土，似乎什么事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而实际上了解他的人们都知道，他就这幅有趣的模样，并没有多想些什么。
五念台下，满囤刚耕完地，正准备到南山正下方的果树台去犁地。望着五念台，他又悲伤地想起了过世很快近一年的婆姨桂香。哎，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果树台满囤家这块地界，自上而下有六条梯田，上面两条是红玉家的，中间两条是满囤家的，下面两条则是远山家的。来到地里，满囤很快套好牛扬着鞭子便犁起地来，一来一回沿着梯田转悠着。因为地里栽有一些苹果树、杏树和梨树，这种地最不好耕了，他得弯腰绕着走。每从东侧犁到西侧的时候，他便会发现红玉正头顶着一块方毛巾，在她家果树地西侧拿个老镢掏地呢。
满囤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同情，感到莫名的悲伤。是的，同样因为生活的不幸，他成了光棍汉，她成了寡妇。东西长长的两条果树地，就靠老镢掏那得掏到什么时候呢！尽管一个家里少了妇女便跟少了半边天似的，但自己毕竟是个男人，庄稼活都熟，力气也大，很多田地里的活都应付得了。家里的很多事情和孩子也有母亲帮忙照料，除了晚上有些寂寞和孤独外，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倒还罢了。可当看到同样命运悲惨的红玉的时候，满囤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的难过。在一股莫名而又强烈的同情心的驱使下，他把自家的地耕完的时候，又跑到上面顺便帮红玉把地也耕了。有意思的是，直到犁完地，两人竟几乎没说什么话。见满囤收拾犁具准备下果树台回家的时候，只听红玉才说了句：“哎，谢了啊满囤！”“没事，顺带的事！”满囤也只是这么随口说了一句便吆着牛回艾河对面的家了。
红玉坐在地里的土圪塄畔下，手揉着酸疼的腰，竟莫名地流下了眼泪。此时的她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满囤是因为可怜她才帮她犁地的，她需要一个人来可怜自己但她又不希望有人来可怜自己！夜里偶尔有不三不四的村民来敲门“可怜”她，可她又从没放进来过一个人！命运让她承受如此，但她一个女人真的走得很累，心中有无尽的苦水无处流淌，无人可倾诉！平日里得亏还有个关系好的于棼、改兰、秀琴老师等可以拉拉话、解解苦闷和忧愁，地里和家里的有些活也可以互相帮衬着干，然而心中的有些苦楚，尤其是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又很难或者说不知该怎么向好姐姐们倾诉！哎，她的命啊，真苦！
且说红玉抹了一会眼泪之后赶紧收拾起工具又回家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吃饭呢……
于棼一天身影总是忙忙碌碌的，闲不下来。有时市里回来的亲戚们看到她走路跟奔跑似的，不是在地里忙什么就是在家里忙着喂猪，要么就是喂狗，再要么就是喂鸡，不禁笑着开玩笑道：“呀，于棼嫂子，你这瘦得跟什么似的，走起路来还挺欢实的！”于棼则是幽默地答道：“咦，你别看我瘦得跟个孙猴子似的，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说完自己又憨厚地笑着。
且说于棼家里这些日子多了一位客人，而且即将成为她们的家人，他便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王向北。功夫不负有心人，自从向北在菜市场偶然再见到华梅的那一刻，他的魂便似乎被华梅给勾走了一样。自那天之后，他就经常和华梅联系，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彼此都见过了父母，而且夏天的时候就准备举办婚礼了。此时的向北感到了人生当中从未有过的幸福，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华梅也是，本来想着年后到市里去寻姑姑远晴帮忙找份营生做，没这么早想过结婚的事情，可能是所谓的缘分到了吧。自从和向北定下婚约后，梅梅更加觉得从小生长的这个家庭美好了，想想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她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人生当中从未体验过的忧伤和难过。
对于姐姐就要出嫁，即将组建自己的家庭，周末回家的华业也知晓了。他感到了难以言表的不舍，因为年纪毕竟还小，他不太懂得这对于他们家和姐姐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姐姐脸上的笑容，他也为姐姐感到开心。
学校的生活依然如故，每天都充满了紧张。华业每天还像以前一样刻苦地学习，甚至更加勤奋努力了。
初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像雨后春笋般长高了一节，就像这美丽的春天一样，朝气蓬勃的。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班长李刚，而且大有赶超舍长呼延平的势头！脸上开始冒出了胡须，脖子上的喉结变得突出，骨骼粗大了一圈，说话的嗓音也变得低沉粗犷。随着身体的发育，有时早晨起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裤头竟冰凉浸湿一片，让他莫名地傻愣半天。男子第二性征的出现，昭示着他青春期的来临。
随着年龄的增长，两性之间的事也模模糊糊地跃入华业的脑海，而很多时候一个错误的理解正是基于另外一个不该错误的理解。我们说父母是孩子们很多方面的启蒙老师，关于两性之间的一些事情，也概莫能外。
远山家的三孔窑洞，现在一孔是闲置的，里面没有粉刷，放置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这孔女儿梅梅在居住；右边这孔远山和于棼及三个儿子在居住。大人们的房事，总是“偷偷摸摸”的，他们害怕影响孩子，孩子们年纪还小，生怕给孩子在思想上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实际上睡在一条炕上，难免不给孩子造成一定的影响，然而山里人的客观条件就是这样，能有一条炕睡就已经不错了！华业有时候真挺羡慕城里的孩子在家能有自己一个单独的卧室居住，然而也只是有一丝羡慕罢了，父母艰难地养育他们姐弟长大，供他们上学，他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还能有任何一丝的怨言吗？丝毫没有！
且说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像远山他们这些大人们，尤其是生活在农村地区的人们，其实关于两性方面的一些问题，他们也想从正面给孩子们进行一些辅导，然而却又总感觉难以启齿或者说不知该如何说起，总有一种似乎是涉及思想感情交流领域禁地似的感觉。也许可以说，以中国社会尤其是中国广大农村地区两性文化的长足发展为标志，大概才可以说中国的社会真正思想全面解放了，社会全面进步了，文明程度真正又上了一个台阶！关于两性方面的一些教育，该引起我们社会的一些普遍关注，而我们的学校大概从初中孩子们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就应该抓起，在此我们且不多言。
却说华业脸上少年的稚气明显少了几分，多了几分青年的朝气，只是面容十分消瘦。突起的颧骨更衬托出脸颊的塌陷，长长的睫毛下两只大花眼睛似乎总在沉思着什么。黑发中泛着微黄，宛若黄土地一色。他这个年龄，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而它的营养却严重不足。他像往常一样学习刻苦，而且是一天傻乎乎地只知道个学习，饮食和作息习惯一如既往地非常不好！这学期开始，周明老师让他担任了班里的英语学习干事，平时常忙于给班里同学们收发作业，在黑板上给大家抄抄作业题，有时早读的时候领大家背诵课文、读读单词等。学业负担一如以往地繁重，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肠胃开始和他的身体“闹矛盾”了。他的胃经常隐隐作痛，大便有时候竟会不由自主，有时候突然感觉想上厕所竟急得都等不上。有时候早上正要出早操，他感到突然想上厕所，班里的体育干事正在集合队伍，谁有事不出早操是要给周老师请假的，他就只能是事后给老师补假！多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都感觉没办法再向周老师解释了，每次都说：“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早操前我突然想上厕所，急得不行……”周老师是完全相信他的，班里每次民意测验推选品学兼优的同学的时候，他的得票几乎总是最多的。尽管每次面对同样的请假理由周老师从未表示过怀疑，但他总觉得充满了愧疚。
在家的时候，有时正吃着饭突然想上厕所就得赶紧往厕所跑。平时除了胃偶尔难受并没有其他什么不舒服的，跟没生病一样。远山和于棼见此状况，当然觉得不对，也带华业去小诊所看过。小诊所的大夫简单一句话：“娃的肠胃不好！”开些普通的肠胃药就了事一桩。华业天生对西药有抵触心理，然而苦于生病没办法，他也硬逼着自己吃了不少西药，但几乎都没起到什么效果。农民看病难，有限于家庭经济条件困难，有限于当地的医疗条件很差，然而也与自身的意识有着莫大的关系。远山和于棼也带华业去小诊所看过不少次了，然而勤劳朴实的他们，一天为村里的事和个人的生计奔波，对孩子的身体健康显然是有些忽视的。他们不了解儿子的病到底有多重，对孩子的身体健康和学习到底有多大的影响，也从来就没带孩子去大一点的正规一点的医院去做过检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也并不意味着就需要花费多少金钱，也许就只是一个思想意识的问题！
肠胃的不适，其实对华业最在意的学习带来了莫大的影响。晚上睡眠质量变差，上课有时因为肠胃不舒服导致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时不时走神。傻孩子为了学习不注意饮食和休息，生怕因为吃饭和休息而影响和耽搁了学习，然而就因为不注意饮食和休息，反倒影响了他的学习！但即就是这样，随着时间一天天地往后翻去，新学期期中考试，华业还考了班级第三名，同样是年级第三名！他们班前三名正好是年级前三名，这种情况在梨坪中学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尽管这次考试华业的班级和年级排名均退后了两名，但年级排名依然靠前，他对自己的学习状态和成绩还是满意的。
学校期中考试总结表彰大会上，当颁奖老师用话筒通过学校的高音喇叭大声宣读道：“初一年级期中考试成绩年级第一名初一五班李艳，第二名初一五班白玉，第三名初一五班华业……”的时候，全校师生一哇声惊呼，年级前三名竟都是一个班的！这是三名学生的荣耀，更是他们班级的荣耀，也说明了班主任周明老师教学和带班确实是有水平。
当华业踩着颁奖音乐的节拍走上领奖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奖品，站在黑压压的全校学生面前的时候，显得有点儿紧张，但内心是开心与激动的。他的正对面正好是初三年级姐姐华梅以前的那个班，有几个女生他都认识，和姐姐以前是一个宿舍的，他以前去过姐姐她们宿舍好多次。这几个姐姐此时也看到了他，正使劲地给他鼓掌呢。这些更让他想起了姐姐华梅，心里感觉一阵难受。去年期中考试学校颁奖典礼的时候，姐姐还坐在底下的学生当中，然而那会他却把头深深地低着，跟犯了错误似的。今年自己有幸终于站在了这学校最高的领奖台上，然而姐姐却已经不在人群中了！他此刻是多么希望姐姐能够看到他这光荣的一刻！他转而又想，希望姐姐在人群当中幸福，不要被淹没在人群当中。
幸好灵芝此刻还在底下的人群中间，尽管华业本就没敢多看几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灵芝她们班坐在哪一块，更不知灵芝此时坐在哪个位置，但他相信此刻灵芝肯定在看着他，并且肯定在为自己鼓掌。确实，此刻灵芝正在人群中使劲儿地为华业鼓掌，似乎比自己得奖还要感到开心！
时间规律地向前推移着，期中考试后的一天，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教学楼上课的铃声“丁零零”地响起，学生们匆匆忙忙地往教室跑。一些住校生们，由于周末放假刚从家里返回到学校，来晚了，从宿舍正急速地向教学楼奔跑着。
华业和灵芝、春来返回学校后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三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背了会书。听到上课铃声响起，三个孩子各自赶紧也跑回教室去了。
初一五班教室里学生的吵闹声随着上课铃声的响起立刻平息了下去，教室顿时变得非常的安静。周明老师进教室巡视了一遍又出去了。
且说华业打开文具盒，忽然发现里面有张小纸条，小纸条下面还压着两毛钱。他正纳闷呢，打开小纸条一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体映入他的眼帘：
“二哥，下礼拜回家时给我买块面包，呵呵，不用谢！”
华业顿时明白了原委，偷偷地瞅了一眼确认周老师没在教室里，自己竟止不住一个人偷偷地傻笑起来——弟弟这孩子真有趣！
远山的四个孩子，正如他自己平常所言：“四个孩子，四种性格！”女儿华梅伶牙俐齿但特别善良懂事，说话嘁哩喀喳，干活儿跟说话一样利索。大儿子华文是憨厚老实，勤劳中干活儿有点死板且死犟，说话不麻利且急时带点结结巴巴。二儿子华业是勤奋好学，胸怀远志，聪明伶俐中带有几分爱胡思乱想。小儿子华楠机灵活泛，能歌善舞但就是不爱学习，且有点爱惹是生非。
华楠这孩子真是可爱，见二哥华业返校之际便偷偷写了张小纸条，再捧出自己仅有的两毛钱，偷偷地把那张纸条和两毛钱藏在了二哥的文具盒里，只为满足下星期二哥回来的时候他自己能吃上一块面包的小心思！华楠现在已经在乡上读五年级了，不爱读书学习，但文艺方面倒是很有特长，能歌善舞，说话搞笑幽默，经常逗得家人开怀大笑。学校最近举办的一场文艺比赛中，他和班上一个女同学联袂演出的舞蹈《纤夫的爱》，歌声动听，舞姿优美，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全校师生赞不绝口，掌声雷动。演出获得了学校文艺比赛的一等奖，可把他们的班主任老师给乐坏了。
华业和华楠两兄弟是非常要好，直到现在回家，两人还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两孩子从小就这样，都习惯了。
却说华业细细地看了几遍小纸条，觉得弟弟真是太可爱了，忽见周明老师又走进了教室，吓得他赶紧拿起笔在书本上划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