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了一整天,进入夜晚后,空气反倒变得温和起来,从守护者的家告别离开的柏林,在凉爽的微风中稍稍平息了胸中的苦闷,提着箱子再次踏上通往北部牧民区的石道。
他的苦,是苦恼,来自突然出现的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
昨日白天,他还只是一个游离在大草原上无所事事的少年人,只一夜之间,威胁村民生命安危的狼人现身,需要有人拿起武器去为生存而战斗,保持人类种族生生不息是人人都应该承担的责任,所以柏林也只能暗自嫌烦。
而之后接受艾蕾卡‘托付’的梦之回响,想起曾经许下的成为守护者的约定,柏林就开始有点伤脑筋了,不到半天时间,又给自己揽下了保护玛斯和诺雅的职责,柏林心里的苦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柏林的闷,则是为了今天反常的守护者,平时也总是一副骨瘦如柴的骷髅架子,却不可思议地硬朗,精神上一直保持干劲,会跑会跳,吼声浑厚如钟,那双历经沧桑而不浑浊的眼睛会严厉如长,也会戏谑如幼。
这样健康长寿得仿佛能再活一个纪元的老头就在一夜倒下了,站在院子里看着酒壶被牛饮将尽的时候,野兽般灵敏的直觉告诉柏林,眼前的这位老人,大限已至。
岁月如流水,此去难再回,柏林就要失去一位亲近的长辈,可是他不懂得哭泣,在人群中看见艾蕾卡的尸体时,他也没有哭出来,母亲曾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这是男子汉总要承担的痛苦,这种痛苦深深扎入植根在男子汉的心中,让他痛到来不及哭泣流泪,只想快快成长、变强,痛苦给予了男子汉快快成长为男人的力量,它无法被发泄,只能一直闷在心底。
“柏林不会哭,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呢!”
“嗯!可是妈妈为什么懂我们男子汉的事情呢?”
当柏林问出这番话时,母亲的心仿佛止不住地溢出温柔的水,眼睛变得愈发明亮晶莹,毫不掩饰爱意地看向坐在木桌旁翻阅书籍的父亲。
柏林从怀中摸出一个生锈的圆形物,正是原属于守护者所有的世界钟,在柏林走出守护者的院门口时,诺雅追喊着给自己送来,然后嘟着嘴又快速地跑了回去,让柏林来不及推辞,最后只能对准院后向空气鞠躬,这个世界钟就这样简单地落到自己手上。
瓦纳甘德尔的落后是毋庸置疑的,成千上万的封闭让村庄的发展滞缓,村民对于时间的判断还停留在树竿观影的阶段,当初守护者从村外回归带来这个精确得不像话,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世界上最为精确的钟表的世界钟时,村民们先是嗤之以鼻,之后又奉若神迹,着实是闹了一通笑话。
在昏黑的夜色中,柏林的双瞳晃动着诡异的光,透过蛛网般的玻璃盖,看见下面的指针。
快快行动,早点结束,嘟囔着柏林开始在小道上奔跑,哒哒的脚步声引得不少大人的随从出来四处张望观察,柏林连忙压低帽檐,差点忘了,这里是中心区。
许多随从都看到了柏林,想要接近查问,却被柏林蛮不讲理地冲撞过去,撞了随从们一个仰面朝天后,柏林开始踮起脚跑步,前脚点住地面时,足弓、脚踝、膝盖和胯部连成一片,如紧绷的弹簧般爆发出强劲的力道,一步跃出十数米,而且落地轻盈,除了鞋子不可避免地摩擦到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快,柏林便重新回到分界处,柏林欲哭无泪,这不会是最后一回了。
柏林穿行在牧民区错综复杂的道路上,两边的住宅一片黑暗,想也知道,普通人家是不可能天天使用蜡烛的,往常他们都是能省则省,大不了将吃饭的时间提前到傍晚,太阳还未落下,散发着余晖的时候,进入黑夜后,他们便早早钻进被窝里等待第二天的光明。
大家都睡了吧,同样如此想到的柏林在此时听到细碎急促的声音,很快,万家灯火齐齐点亮,所盛放的光芒甚至压盖住了中心区,如果守护者在场,肯定会以为自己梦到了村外世界里的一座不夜城市。
光线和噪音迅速地充斥在空间的每个角落,使得柏林无所适从,将脚步停住,在街道上伫立不动,一个手持酒碗的醉汉掀开门布,从旁边的一座破房屋里摇摆着走出来,看见有个陌生人竟然不参加派对,反而傻傻地站在道路中间。
“嘿朋友!。”不知是喝醉的缘故还是醉汉本身就是个自来熟,直接就向柏林靠了过来,“朋友,是从哪儿来的,面孔看着好陌生啊!”
醉汉将手臂弯曲压在柏林的肩膀上,头偏转到一边,眨巴着朦胧醉眼盯着柏林一个猛瞧,柏林早已经将衣领立起将脸颊遮掩,在黑色礼帽下你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双眼睛,也许从正面衣领遮挡不住的部分中还能把柏林的面貌看出一二,但从侧面,完全找不到没有能表示面孔陌生的根据。
显然这是醉汉搭讪的常用手段而已,连醉汉自己都好像不在意说过什么,啄了一口酒碗,发出享受般的长哼,柏林还未出声,他便又自顾自地再次说起:“朋友这身行头,与村里人全都不一样啊,倒像是艾蕾卡那个小娘儿们的调调,难道你是给她做裁缝的?”
柏林泼墨成锋的眉毛微竖,就要给这个口无遮拦的醉汉一通教训,醉汉贫瘦的体魄是如何都阻挡不了他的。
醉汉对此经验丰富,感觉气氛没有抬起,甚至变得有些僵硬和冰冷,心中大呼冤枉,谁能想到随便走来一个穿衣风格很像艾蕾卡的人,就真的与艾蕾卡有关,醉意稍醒的汉子连忙转移话题:“朋友,有没有兴趣进去喝一杯啊?”
“你们这里现在是在搞什么名堂?”柏林承认他被新话题吸引。
醉汉喷出一口酒气,脸上掀起小人得志的笑容,拉着柏林的手臂便往中心区方向走,瓦纳甘德尔村位于一个坡度不高的凸地上,中心区更是凸地的顶端,其他区域环绕中心区建造,因此若想将眼界放高放远,要么出去村外,到盆地草原上,能窥见瓦纳甘德尔的一角全景,要么靠近中心区,效果还要更好。
很快,柏林便被拉回了分界处,一般这条道路不允许人随意站上去行走,醉汉倒也自觉,只是脚跟挨着边界,拉着柏林让柏林也保持和他一样的身位,纵目远眺,将牧民区的住宅部分看得七七八八,牧民区北部的棚圈大门也依稀可见,当然,这只是对普通人而言,至于柏林的视力还在不停变化,连柏林自己都不清楚最终能看清多远,而且现在柏林也没有时间去发掘,他的目光跟着醉汉的手指移动。
醉汉如细数自己的财产一般,指点着下方灯火明黄的房屋,向柏林说道:“朋友,这是派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