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扇自己耳光和抽泣,是为收钱这个行为而感到不耻与屈辱,”唐周烨说道,“但我不明白既然他感到如此痛苦,为什么要去做……”
“他本该是贪官污吏和奸邪恶人的噩梦,他本该是每一个胸怀理想的人的榜样。”
“只要朝中一直有他的存在,就是告诉所有人,不论世间如何黑暗,朝廷如何腐败,依然有人能抗拒所有诱惑,坚持抱负。坚持清名,哪怕孤生一人。”
“可今天……今天他……”唐周烨再也说不下去了。
瑞尧年应该算是唐周烨最敬重的人。
唐周烨从十岁跟着姚姓老人,读了无数圣贤书。
圣贤告诉他,为官者应该为民请命,应该清正廉洁,应该以天下为己任。
然而历史和现实告诉他,为官者是可以鱼肉百姓,可以鬻官卖爵,可以当道义是放屁。
幸好有瑞尧年。
他就像污浊泥潭最底下的一缕清泉,虽然微小,却不可磨灭。
他告诉唐周烨,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
唐周烨偶尔会想想,这些年瑞尧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他会不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但很多年过去,他依然在那里,傲如寒梅。
直到今日……
“他是有什么苦楚吗?”沉默良久,唐周烨问道。
“他确实有,”老人已经往回走了,“他的母亲得了重病,治疗的药物很贵,只凭俸禄,瑞尧年承受不起。”
唐周烨默默跟上老人,说道:“那他收钱,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老人回头看了唐周烨一眼,“他要是想要钱,可以和朝廷说自己的难处,可以去借,甚至可以选择羊羔息,但他却选择了最不堪的一条路;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和学子崇敬他?若今天之事被人看见,对这些人会是怎样的打击?”
唐周烨明白是怎样的打击,他刚刚经历过。
“那他……是错了。”唐周烨低声道。
“错了?”老人说话语气越来越快,“他所收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救自己母亲的药物上,从未花在别的地方过,为人子女,不救父母与禽兽何异?而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弄银子的办法,其实对他来说都不可能实现……他为官很清廉,自然不会有做官的朋友,而他幼时的玩伴……可能比他还穷;朝廷中看他不爽的人很多,他若是上报,肯定得不到批准;而羊羔息,瑞尧年他是官啊,一个名声显赫,无人不知的官,那些市井混混哪敢借钱给他?若瑞尧年真的去借了,他们恐怕会认为瑞尧年是在给他们下套,所以收贿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他……并没有错?”唐周烨此时也有些糊涂了。
“呵……我问你,”老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那些灾民错了吗?那些农户错了吗?”
唐周烨回道:“弟子不知道。”
“你是不敢再说了。”老人说道,“灾民们为了活命,去抢夺食物,错了吗?农户们为了保命,而逃走,错了吗?”
没等唐周烨回答,老人就继续道:“可灾民们为食杀人,就对了吗?而农户们施舍不能收场的善意,是对的吗?”
唐周烨停下了脚步,眼神有些茫然。
“你给不出答案,因为你总把事情按对错和黑白来看,”老人说道,“可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对错昭着?”
“最清廉的官员,也会为了亲人去受贿;最可怜的灾民,也会为了一口粥去杀人;他们都没错,他们又都错了;这就是人,对错在身,黑白混淆的人,复杂无比,很难判别的人。”老人说完后长舒了一口气。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给了唐周烨足够思考的时间。
直到两人坐上马车,老人才开口道:“知道我想让你明白什么吗?”
唐周烨刚想开口说是想让他明白人性很复杂,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老人的教育是针对他的,不会就这么简单。
“您……是想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或者说,接受自己。”唐周烨思考良久,说道。
老人眼中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不过由于斗笠压的太低,唐周烨并没有看见。
“接受自己什么?”老人继续问道。
“接受自己……不那么高尚的事实。”唐周烨低声道。
老人眼中终于露出了释然,他没有再逼自己的弟子,而是帮他说了下去:“我带你来看瑞尧年和这个村子,就是让你明白,再清廉、再可怜的人,都会由卑劣的一面。”
“你和我说,要匡扶天下;和怀王说,要帮他治理朝政;可是你凭什么?”
“若没有我和荣复在背后支持,你拥有的不过是一腔抱负和满心愤恨罢了;你要记住,你身上背负的是血海深仇,你要对付的,是世间最狡诈,也是最聪明的几个人,那你就不能再抱有天真,不能觉得靠着阳谋能堂堂正正打败他们,你必须比他们更卑鄙无耻,更阴险残忍;别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也别觉得这有违你的初衷,你要想赢,就必须要接受或者说成为一个卑劣的小人。”
“我并不是让你丢弃理想和抱负,而是让你先把他们藏起来,因为你的理想和抱负太远大,当前,你要先复仇,仇恨面前一切都可以放下,等你复仇后,那些阻碍你的人不在了,你才可能完成理想。”
这一通话下来,让唐周烨低头陷入了沉思。
“接受一个肮脏的自己,很难吧?”老人说道,“但这是惟一的办法。”
良久,唐周烨终于抬头,眼神中多了几分明悟。
“学生确实错了,请老师指教,如今的局面该怎么破解。”唐周烨直起身子,对老人行礼道。
“怀王被调离京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人却出人意料道。
“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建立军功,在军中也树立威望和笼络心腹?”唐周烨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其实以他的聪慧,本应该很快想到这一点,当让怀王去边境的事情给他打击不小,让他一时乱了方寸。
“想让他留京,也不是不行……”老人说道,“但这样做,荣复和你,就直接暴露了扶持怀王之心。”
“那我们就太早与二位皇子对立了,以怀王的实力……很难赢。”唐周烨说道,“您早就想到,即使我犯了错,也未必会有多大的损失?”
“最大的损失,是不在陛下身边,”老人说道,“不过怀王本就不受宠,有了份军功,说不定还能露些脸。”
“只是这一去,就要不少年。”唐周烨说道,“只能好好安抚他了。”
“我想不用,怀王应该比你更早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