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德这一来,这么不喘气似的一番话说出来,慧桢大师暂且不说,郭十三是彻底被说服了。
也是啊,自己姓郭,武烈侯府和保安寺向来是不分你我,他来了这里,就跟进了自家园子一样,跟个和尚用不着生气,不过,药的事儿,还是得问明白!
“怎么我听说,咱们寺里有味专治不寐的神药?”郭十三眯着眼睛看慧桢,懒洋洋地把一条腿抬起来,压在了另一条腿上,晃个不停。
信德见他专只盯着问药,更确定了他的意图,觑了慧桢一眼,更加诚恳地对郭十三说:“郭施主,药的事,可是我师叔说的?”
见郭十三点头,他又试探着问道:“那师叔可说了,这药是不是新制的?”
见郭十三摇头,信德顿时满脸是笑:“哎呀郭施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师叔已经闭关十多年了,十多年前,师叔确实制过那么一些个药,啊,是吧?师叔?”
慧桢缓缓点头,郭十三却皱眉,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信德离他更近了些,悄声道:“十多年了,不知道那药效还在不在?”
听了这话,郭十三霎时瞪大了眼,是啊!
好像听到了他没问出口的担心,信德拉一拉郭十三的衣袖,俩人走到了亭子边上继续咬耳朵:“郭大人,您放心,我过后就去求求师叔,问问他那不寐药的方子,等新制了好的,再给您送去。”
“郭大人,您这就回院子里先歇着,我跟师叔私下说说,毕竟,他辈分大,得给他面子不是?”
“那行吧,我先回了,你可得尽快!”
“您放心吧!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信德慈悲呢?”
“哎,我刚才听到那经房里有小娘子的笑声,这个怎么回事?”郭十三都快走到院门口了,又停下了脚步。
“什么小娘子啊?都是寺里的信众!郭大人,可要慎言!”
“哎呀,你不知道,那笑,那声音,那可真是……哎呀呀!”
“郭施主!”
见信德板起了脸,郭十三只好打住,算了,和尚也是人啊!哈哈!
“哎呀,这也就是我吧,你们佛门,啧,这信众也太五花八门了些,啧啧!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不说了,哎,晚上给我送药去啊!可别忘了!”
信德一来,几句话撮弄走了郭十三,回身,见慧桢还坐在亭子里,显是在等他。
信德快走几步,一下子跪到了慧桢面前,双手抚着慧桢的膝盖,仰着脸,双眼通红地望着慧桢:“都是我不好!”
慧桢没动,信德,这个胖和尚是他以前的贴身小厮。他出了家,他也非要留下来,于是,他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他把自己关在这院子里,安安心心偷来这十多年,是因为他知道外面有他在,保安寺在他手里,他就是无虞的。
唉,十多年前,他没这么胖,也没这么会说话……但,再怎么变,他毕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你怎么还是这么死心眼?”慧桢满腹的话,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
白胖的信德趴在他的膝上,已经泣不成声:“主子!呜,我是高兴的,呜……”说着,又埋头在他膝上继续抹眼泪。
看着信德肥厚的肩膀一耸一耸,慧桢实在不忍心打断他这份高兴,不过,唉,他这眼泪,也太多了!
“起来吧,我这里还有客人。”
听到这话,信德呼地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擦泪,见慧桢站起身皱着眉掸衣服,顿时又带了哭腔:“您这是嫌弃我,呃,吗?”
见他竟开始打嗝,慧桢使劲儿忍着才没翻白眼,看来自己这些年也没白修行。唉,他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长进啊?他刚还想夸他一句来着!
“慧敏该起了,我去看看她的药。屋里的客人,你好好替我招待吧。小姑娘家,年纪轻轻的,怕是饿得也快。”
慧桢终于被这哭包给弄得没了心情,急匆匆走了。
信德爬起来,不由撇撇嘴,“跑的那么急,肯定换衣服去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月白的僧衣沾了斑斑泪渍,显眼的很。哼,他也换件衣服去!反正,他也不能陪那女施主吃饭。至于郭十三,哼哼,让他等着好了!
信德恨恨地扯着自己的袖子走了。静圆小和尚吐吐舌头,拔腿跑去拿饭,哈哈,他再也不怕师父了!师父被师叔祖嫌弃啦!
这一天直到傍黑,七妹也没再见到慧桢大师,连慧敏师太都没见着,要不是中午静圆小和尚说是奉了方丈师父的命来送午饭,晚上珍娘来接她回去安歇,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
看了半天书,七妹也有些累了。
看着七妹睡下,珍娘独自拿着一盏灯来到了慧敏师太屋里。慧敏师太的脸色已经不那么苍白。大概是白日睡多了,此时夜深,她却并没有睡意。
见珍娘掌了灯凑近来看她,慧敏师太嗔她:“你几岁了,可老实些吧!哎呀,把灯拿开!我没事了!”
珍娘见她有了说笑的心情,心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白天她一病,她就知道她这是心里又难受了。
“您既好了,明天再见见她?她上山来这一趟,也不容易。”珍娘问道。
慧敏轻叹口气,“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本也以为自己放下了,可是看到她……看到她我……算了,叫她走吧,她也是无辜的,知道那些事做什么,就这样,也挺好。”
“您怎么又改主意了?您这是跟慧桢大师又商量过了?”
“还商量什么?我这一病,也好,慧桢想必也能看出来了。珍娘,我真恨我自己!连累了那么多人!”
慧敏原本围被坐在床上的,此时的她泪流满面,早已去了面巾的脸上,一道丑陋的疤痕凹凸不平地横亘在右脸腮边。
不过,如果此时七妹也在,看到慧敏那没受伤的左脸还有那淡粉色的唇的轮廓,一定会觉得十分熟悉。
慧敏越说越伤心,被子早就被她掀在一边。美人垂泪,那身着薄裳,弱不胜衣的楚楚模样,任谁见了,都会惊叹一声,想要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怜爱一番。
珍娘也不例外,更何况她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几步上前给慧敏师太盖好被子,温声劝她:“小姐,您可不能这么想!您又有什么错呢?小姐如今……”
珍娘还要再劝,慧敏却打断了她:“不要再说了,明天,明天就让她走吧,以后你就……”
说到这里见珍娘已经瞪大眼睛、站直了身子紧绷在那里,不由咳了一声,“算了,以后再说吧,都歇了吧。”
冬夜寂寂,这一晚,保安寺内辗转难眠的,何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