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上,大宅在后院投下长长的影子。梅森很疲惫,脸上带着半夜出行留下的划痕。他昨晚睡得很不好,脑子里不断闪出一些狂躁的画面,安娜、母亲、科尔班、莉莉丝,以及很多其他人,都在梦境中出现,然后又在烟雾中消失。他哆哆嗦嗦地走到庄园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破败小路,在两间木屋间穿行。他爬上一段台阶,每一级都是嵌入地里的铁路枕木,用木焦油做过防腐处理,再往前走可以深入树林。
较小的那见木屋开了门,一个身穿背带裤的老头从屋内的黑暗中走出来。梅森挥手致意。老头搓着两手,口里呼出一股白雾。
“好冷,”他缩着脖子,下巴底下皱起几道褶子,“跟女人的心一样。
“这房子干什么用?”梅森猜是工具房,或类似的地方。这间木屋跟对面较大的一间一样,都由粗切的原木建造,用黄红色的水泥溜缝。一股潮气从门口涌出,带着松木的气味。
“冷库。”老头说。他说“冷”的时候,梅森看到老头嘴里的牙还没掉光,看来他还没老到腿脚不灵。但他瘦得都快缩进背带裤里看不见了,后背由于长年劳作而弯曲。老头朝后一歪脑袋:“进来瞧瞧。”然后回了屋。
梅森跟了进去,冷气扑面而来。屋内是土质地面,中间隆起。老人俯下身,用双手刮开颗粒状的覆盖物,留下几道指痕,露出了下面亮晶晶的东西。
“冰,”老头说,“我们把冰埋在锯末底下,可以维持整个夏天不化。你没想到能维持这么长时间吧?”
“我还奇怪你们是怎么在没电的情况下保存食物的。”梅森说,“食品安全监察员、卫生督察员不管吗?”
“外面有外面的规矩,庄园有庄园的规矩,两码事。”
老人指着门外西边的一片坡地,坡上长满了高大的树木,牧场上有两道马车压过的痕迹,像一对红蛇在坡上蜿蜒爬行。“那边有股泉水,”他说,“从两块大石头之间流出来,形成一个小池塘,用栅栏围起来防止动物靠近,所以不脏。每年一月,经过几次寒潮,等池塘冻实冻硬,我们就过去把冰一块一块割下来。”
“听起来工作量不小啊。我听说这地方不让使用重型机械。”
“噢,我们有机器,马车就是机器。马也是。当然了,我们也是。”
梅森走出门外,站在太阳下面,老头也走出来,关好门,用粗糙的手伸进背带裤前面的口袋摸索,好像在找烟。他拿出来的东西看上去是个系了结的破布包,一头伸出一根羽毛。他挥舞着布包,在冷库门前划起了十字,动作熟练而流畅,尽管奇怪却显得很自然。
梅森希望老头能给这个仪式做些解释,但他很快收起来了布包。“另一间房子干什么用?”梅森过了一会问。
“那是食品仓库,保存不需要冷冻的东西,比如南瓜、黄瓜和玉米。那边有条小溪,一直流到那边的沟里。”
梅森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股细流曲曲弯弯地流过一片肥沃的黑土,黑莓丛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岸边,成熟的深红色葡萄压弯了枝条。“你们也采摘这类水果吗?”
“是啊,还有苹果。这里到处都是可恶的苹果,每顿饭都躲不开。苹果馅饼,苹果卷饼,烩苹果,香炸肉桂苹果圈,外加一点苹果白兰地。我们还有个菜园子,而且——”
“兰瑟姆!”。
两人同时向声音的方向转身。玛米小姐站在后门廊,倚着栏杆。
“在,玛米小姐。”老头答应道。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元气,梅森相信老头很快就要缩进背带裤里不见踪影。
“现在,兰瑟姆,不要再打扰客人,你懂的。”玛米小姐故作愉快地大声说。
“我只是——”兰瑟姆刚一提高嗓门,似乎又改了主意,低头盯着那双破工作靴的尖头。太阳照亮了他秃头上梳向脑后的一根根银丝。“遵命,玛米小姐。”
女主人得意地在栏杆后站直身子,注意力转向梅森。“昨晚睡得好吗?杰克逊先生。”
“不错,夫人。”他撒了谎,然后偷眼瞄向兰瑟姆,老头看起来像被木棒揍了一顿,“呃……感谢把主人的卧室安排给了我,非常舒服。”
“很好。”她双手相握,珍珠项链在胸前摇摆,“埃夫兰·科尔班会很高兴的。你知道我们的口号:‘科尔班庄园的光荣孤立将点燃想象力和创造精神。'”
“我看过宣传册。”梅森说,“我已经有点思路了,但可能还需要找人帮忙才能动手。可以请兰瑟姆帮我找些雕刻用的好木头吗?”
玛米小姐皱起眉头,两道细眉连成一线,眼睛瞪了起来,跟科尔班的画像一副表情。梅森意识到自己挑战了她的权威,但愿没有过头。他很快就后悔了,不该把兰瑟姆拖到聚光灯下。玛米小姐抱起双臂,像女教师正在盘算如何惩罚坏学生。
过了一会,她说:“当然可以,只要他干完杂活。你干完了吗?兰瑟姆。”
兰瑟姆依然低着头。“是的,夫人。晚饭前我就干完了,后来我还去刷了刷马,看了看庄稼。”
玛米小姐笑了,又操起愉快的腔调。“很好。杰克逊先生,希望能看到完美的雕像,我们就指望你了。”
“我深受鼓舞。”梅森说,“顺便问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既能让我工作,又不打扰别人吗?有时候我会工作到很晚,敲打木头肯定有噪音,很吵人。”
“有个地下工作区。我让莉莉丝午饭后带你下去。”
“不必麻烦她,她肯定要忙着照应其他客人。可以让兰瑟姆带我去吗?”
玛米小姐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声音变得冷酷。“兰瑟姆不能去。”
梅森偷瞄了一眼兰瑟姆,老头的嘴角在抽搐。我的天,他吓得要死。
玛米小姐回身往房里走,高跟鞋沿着木门廊一路嗒嗒地响过去。门一关,门钟叮叮当当地响了一番。兰瑟姆长出一口气,好像他刚才一直憋着。
兰瑟姆终于抬起头,看着梅森的眼睛。“好厉害的老板。”梅森说。
“当心,”兰瑟姆他从牙缝里说,“她可能正从窗户往外看。”
“开玩笑吧。”
“跟着我就好,”他低声说,随后提高了嗓门,“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工具房。”
等他们走上已经看不见大宅的一条小路时,梅森问:“她总是这样吗?”
大宅越来越远,兰瑟姆渐渐恢复了自信。“噢,她没有别的意思。这就是她的处事方式,仅此而已。一切都要井井有条。她也有自己的烦恼。”
“你在这里干多久了?兰瑟姆。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尊敬老人。我喜欢,杰克逊先生。”
“叫我梅森吧,我希望我们成为朋友。”
兰瑟姆回头看了看小路。“仅限在房子外面,小伙子,仅限外面。”
“明白。”
“不管怎样,你问我在这里干多久了,答案是一辈子。我出生在这里,就在果园另一边的木屋里。那地方叫比奇盖普。我爷爷也生在同一间屋子里,我爸爸也是。屋子还没倒呢。”
“他们都在这里干吗?”
“是啊。很久以前,我爷爷在北边有块地,后来科尔班来这一带买地置产。我爷爷把地卖了,得到一份工作,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我猜我们史崔特家的人一辈子也离不开土地,顶多换个方式。往上数不知道多少代,我的先祖耶利米·史崔特是本地的首批定居者之一,据说是跟着拓荒先驱丹尼尔·布恩来的。”
“布恩也住过这里吗?”
“他嘛,想住来着,在山脚下守着一间狩猎小屋。但他们拿走了他的地。他们总是拿走你的地,明白吗?”
兰瑟姆不像是诉苦。他说这些就像在阐述普世真理,一些无论如何总要发生的事情。太阳升起,公鸡打鸣,露水蒸发,他们拿走你的地。
“工具房在那边。”兰瑟姆朝一片树木当中的空地走去,继续讲故事,说话的节奏与他两条瘦腿的步伐一致。
“我爷爷很快就去给科尔班干活了,清理果园用地,开辟道路。他和我两个叔叔用铁锹挖,用铁棍撬,用几匹骡子拉,把树木都连根清除。科尔班从一开始就需要大量木材烧火,让他们用老式的大锯把树锯开,把木材堆在路边。
“科尔班早就规划好了。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疯了,想把这座破山变成国王住的地方。可是钞票不咬手啊,科尔班一天给一块钱,这在当时是闻所未闻的。他在纺织业赚了大钱。”
“我也干过纺织,”梅森说,“但谈不上赚大钱,为了最低工资卖力气而已。”
“不必为诚实工作感到羞愧。”兰瑟姆停下来,看着乌鸦叫的方向。树叶散发的潮气和林中的腐败气味涌进梅森的鼻孔。他注意到自己喘得比老头厉害,人家的年纪快有自己三倍大了。兰瑟姆又开始走了,继续讲他的故事。
“等他们刨出路来,就开始搭桥。在过去,只有一条之字形小路能通到这里,就在那些山峰的南坡上。你见识过车子上山的情形。”
“见识了。就像到了世界尽头。”一想起来当时既壮观又骇人的情景,梅森的胃就开始翻腾。他尽量遮掩自己的气短,免得尴尬。
“那条小路是早期拓荒者、布恩、耶利米和其他一些人修缮过的。他们说,切罗基人和卡托巴人以前用过那条路,这里是他们的公共狩猎场。白人把牲畜带到了这里,连推带赶地弄到山上。但是科尔班想要一座桥。科尔班想要干什么,总能如愿。”
“跟我想的差不多。”一间木屋出现在前方,掩映在树木的枝条下。屋顶也铺着木板,落满了褐色的松针。兰瑟姆带着梅森朝房子走去。
“大约有八户人家拥有这片山顶。科尔班全买了下来,雇他们盖房子,把地里的石头收集起来打地基。他还雇佣妇女栽苹果苗,为菜园除草。连小孩也来帮工,每天多给二毛五。”
“他们没发现工作还是老工作,只是改成给主人干活吗?”
小路已经变宽,许多条马车车辙从开阔地外围延伸到树林的中心。兰瑟姆踏上变形的台阶,准备进屋,但他停了下来。梅森暗笑,上坡路终于耗尽了老头的体力。
“你不会是富家子弟吧?”兰瑟姆扬了扬一边的白眉。
“嗯,不是。我父母全职工作才能养活全家。”梅森没提他父亲一周只上两天班,四天半用来喝酒,只有周日上午忠实地前往教堂。那是他唯一不喝酒的时间,用来感谢上帝赐给他酒喝。也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例外,肝硬化陪他走完了自我毁灭的最后一程。他喝了一辈子酒,都是为了预祝那一天的到来。
“这里的人,对科尔班的钱表现出极大的渴望。他们很穷,每年一两次用骡子驮着手工被子或其他东西去布莱罗克卖,只有那时候能见到钱。所以当科尔班来到这地方,报出他的价钱,没人怪他们卖地。”
“如果我有这种机会,我也会卖。”梅森想起了他的《沉积层》,他受托制作的第一件作品,是他迄今为止最差的一件,也是最成功的。
兰瑟姆伸手到背带裤口袋里摸索,再一次拿出带羽毛的布包。他挥舞布包执行奇怪的仪式,然后才打开铁门闩。
“呃——这东西干什么用?”梅森问。
“避邪。”兰瑟姆轻描淡写,好像每个人都带着这样的灵符似的。他推开门,进入之前用力踢了一脚门框,震得背带裤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直晃荡。“行,还很结实。”
梅森想问问兰瑟姆避的什么邪,但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把这同样归为庄园的怪事之一。相比于鬼故事、时刻盯着你的画像、神经过敏的女仆,以及大热天还点着火的壁炉,一个老头的怪癖算得了什么?兰瑟姆几乎是理智与理性的模范,跟安娜差不多。
他们走进木屋,兰瑟姆凝视着房椽。南墙上有两扇单格窗户,阳光倾泻而入。最里面是一字排开的工作台,堆满了损坏的马具,还有生了锈的犁、磨坊用具和装钉子的桶。铁锹、镐头、斧头斜靠在门旁,木把严重磨损。一把长锯挂在木钉上,已经掉了一些齿。屋角乱堆着很多刨子、锤子和缠着黄麻绳的滑轮组。屋里散发着金属和旧皮革的气味。
梅森开始挑选他们可能需要的工具。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会找到现成的树桩,但多半他们得从倒下的树上砍下一部分。他正在掂量一把短柄小斧的分量,发现兰瑟姆又在端详黑漆漆的天花板。“天不会塌下来吧?”
“难说。”
“这里大概有海拔四千英尺吧?天塌下来也砸不疼。”
兰瑟姆连笑都没笑,只在饱经风霜的脸上挠了一挠。也许梅森看错了老头,那双炯炯有神、不知疲倦的眼睛本该属于一个懂得幽默的人。不过,他变得这样严肃也许自有原因。
“找好你需要的了?”兰瑟姆在门边等着。
“好了。能拿一下你左边那把大锤吗?我们没准用得着。”
他们回到外面,站在空地上整理工具,以便于搬运。兰瑟姆换了一副表情,梅森只能称之为松了一口气。
“刚才怎么了?”梅森问。
“男人也有害怕的权利,对吧?”
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难道树林里还藏着猛兽?“害怕什么?”
“玛米小姐不让说。”兰瑟姆说得像个孩子。梅森想知道那个女人靠什么镇住了兰瑟姆。他连提到她的名字都有些又敬又怕。他的手移向背带裤前襟的口袋,那里揣着他的灵符。
“听我说,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应该提醒客人。另外,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兰瑟姆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向树林,太阳已经升到了一天当中的最高点。“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给玛米小姐。”
“当然。”
兰瑟姆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每年接待四批客人,客人在的时候我们太忙,只能在两次接待中间花一个月搞修缮。有人要去各处去检查所有木屋。老房子都不能拆,科尔班在遗嘱中有规定,一切要保持老样子。
“我们有三个人负责外面的活,一直都是分头行动,一个管牲口,一个管花、菜园和木柴,最后一个干杂活。莉莉丝小姐,就是那个女仆,和厨子负责厨房和室内。”
“我见过莉莉丝,很漂亮。”
兰瑟姆晃了晃头。“不难看,不说这个吧。昨天,我们当中的一个,乔治·劳森,去比奇盖普巡查,那里原是伊斯利家族的地盘,他们也是最早的定居者。最后一个姓伊斯利的女孩原是这里的女仆,几年前嫁给了一位艺术家客人,搬到夏洛特去了。
“接着说我朋友乔治,他走进那间伊斯利家的老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找到工具或别的东西,所以不敢说他在做木匠活。但屋子塌了,妈的,整个压在他身上。”兰瑟姆咬紧了牙,“死得肯定很慢。”
“太不幸了,兰瑟姆。调查人员怎么说?”
“我说过了,外面有外面的规矩,庄园有庄园的规矩。”
梅森无法理解。这个地方虽然偏远,意外死亡还是应该有人来调查清楚。
“乔治是个好人,脑子也不笨,在越南受过磨炼,办事肯定不会大意,只是迈错了门槛,就是这样。”兰瑟姆似乎还想补充点什么,随后改了主意。
“去比奇盖普怎么走?”
兰瑟姆猛然向北转头。“越过那道山脊。”
“我有工夫去看一眼。”
“不行。客人不允许过去。”
“路不好走?”
从他们离开工具房到现在,兰瑟姆第一次正眼看他。“有些事情不在服务范围内,你会发现科尔班庄园有很多你进不去的地方。”
兰瑟姆从口袋里掏出灵符,对着木屋舞弄了一番。“现在该去弄你要的木头了,我得赶快回去。”
他们带好工具,沿着来路走进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