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望抬头一看,李强正黑了一张脸,瞅着何老大,忿忿不平。
何老大弯腰作揖,忙不迭地赔不是。“哥们,哥们,算我多话。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就是。”何老大的道歉并没有得到李强的原谅,仍旧喋喋不休。刘小琴看不下去了。
“李强,人家何师傅一个劲儿给你赔不是,你还要咋地?”
“那倒不是,婶儿。”李强收了一下气势,“他说我收刀发虚,易受攻击,俺觉得他不懂装懂。”李强声音瓮声瓮气。
刘小琴放眼看了一下何老大,转过身来,嗔一句:“那也不至于得理不饶人嘛。”
“哟,文昭,你咋也出来了?”
文昭比文军小一岁,皮肤更白,但身材稍微单薄,只是个头比文军还要稍高些。平日里在后院跟着私塾老师王天一学写毛笔大字,这阵儿出来,也许坐久了烦闷。
果然,后面跟着王天一老师。王老师治学严谨,要求严格。不但熟知四书五经,对风水宅邸,阴阳八卦,似乎也有钻研。
文军见文昭出来,上前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一声“不读书出来晒晒暖儿?”文昭并不吱声,只是拿手轻轻推开。立住脚步,看着眼前。
眼见事情已经平息,何老大转身向厨房走去,他要挑担子回家。
“何师傅是个练家儿。”王天一一句话,让何老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天一。
“我是瞎说呢,先生。”何老大尽力掩饰,心中懊悔不已。刚才为啥要给李强多说一句话,招致如此麻烦。
见王天一如此说,文军立即来了兴致,跑过来,两眼放光,看着何老大:“真的?真的?”
文昭似乎也来了兴致,跟着过来。刘小琴见状,也勾起好奇心,眼神顾盼,充满疑问和关心。
李公望从遐思中返回,见大家如此说,就说:“爷儿们,真会两下子?练一下吧。”
何老大转过身来,嗫嚅道:“老爷儿们,我就一做豆皮的,哪会什么功夫,刚才见刘哥玩刀,也就随口一说。”
“会就是会嘛,何师傅您就练一下,给咱大伙开开眼。”王天一不依不饶。
王天一家也在小吕镇,祖上在明崇祯十八年从山西洪洞搬来。王家原本家底殷实,是著名的乡绅。到了王天一这一辈,虽不能说家道中落,但颓势渐显。
前年,家中起了两次莫名大火,雪上加霜,王家就彻底败落了。第二次大火是在后半夜,先是女儿大哭不止,夫妻二人惊醒。
看那火在女儿腿边的被子上呼呼烧着,并间杂冒着黑烟。王天一大惊失色,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抱起女儿跑出门外。王父也从主房跑出,大声呼救“失火了失火了。”
前年先是夏季干旱无雨,庄稼多枯死,接着秋旱,颗粒无收,接着冬天干燥,火灾频频。一年的天灾老百姓们都赶上了。
王天一父亲喊人不着,找水不着,又担心厢房里的陈年谷子,就冲进屋去找,人急智迷蛮劲大。一个满怀撞,将正往屋外跑的王天一妻子撞到火里,自己也晕倒在地。两人活活烧死。
老母亲也要扑去救人,被烧塌的门框砸中头部,醒来时,眼已烧瞎。可怜的是,王天一的小女儿,双腿给生生烧掉,惨不忍睹。
自此,王天一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愤世嫉俗,爱抬杠,看谁都不顺眼。
王天一原是秀才出身,不仅识文断字,对四书五经也颇有心得,做私塾老师自是不在话下。虽然薪俸不多,但一家三口倒也能够糊口。
王天一自从到了李公望家,见过文昭,觉得孺子可教,甚得欢心,打那以后性情也有点好转。
小吕镇是个大村子,王天一家在南头,和何老大原本“点头之交”。他自从来这里做了私塾老师,和何老大就很少见面。
何老大见摆脱不了,只好打个哈哈:“先生,人家练家子都有家伙事,可俺啥都没有啊。”
“谁说没有?!”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何老大心头咯噔一下。
厨房那边,走出李黑。手里,拎着何老大的石锁。
何老大心里暗暗叫苦。这是什么人,之前也多次和他打交道,虽然都是结账递钱,但真的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这才是真正的练家子。
李黑笑容可掬,拎着石锁过来,一边瞟了刘小琴一眼。那刘小琴目光别过,并不回应。倒是李公望来了精神。
“哟,看不出嘛,爷儿们,来来,弄一下。”李公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外稍微侧侧身,做了一个让何老大走过去的姿势。
再掩饰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何老大硬着头皮接过石锁。他勾手拎起李黑递过的石锁时,只觉得一股洪荒之力,从对面刹那间传过,他几乎打个趔趄。那李黑自始至终,笑吟吟地。
何老大表演石锁,最高兴是文军、文昭、刘小琴,还有李公望。当然,还有自鸣得意的王天一。见何老大要表演,那边李强也早没了火气,停下来,看表演。
箭楼上的几个家丁,见状也跑下来看热闹。
何老大将石锁拎在右手中,左手呈拳,算是见过礼了。他开始将石锁按照上三路,中三路的套路,各展示一遍,因有女眷在场,下三路略去。
平时十分的功夫,何老大只用了六分。他要留着,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文军见石锁已是好奇,看何老大身法娴熟,自是高兴。那文昭只是看个热闹,和刘小琴一样,一脸崇拜。
李公望口中称许,王天一自感聪明,李强满脸不服,李黑一脸笑意。
何老大道一声“大伙见笑了。”面向李公望,拎起石锁,做个想走的表情,期待李公望放行。
李公望转头看看李黑,问一句“钱给人家了吧?”李黑忙不迭说“给了,给了。”
何老大心中少许安慰,正准备离去,李强突然冒了一句“何师傅,咱俩比试比试,咋样?”
何老大原本以为此事已经了过,打算离开,李强这一句,让他又定在远处。
李强一边说,一边右手将禅刀立于地上,上身稍一弯曲,左手做出“请”的姿势。
事过突然,大伙都是一愣,连王天一也有些错愕,不明就里。
李公望也有些诧异。事情已经结束,现在要动真格的,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道理上讲,何老大一个卖豆皮的,算是“客人”,来家送东西,结完账让他走人就是。如果他想借用何老大的手艺实现自己的长远规划,也只有慢慢等待机会。
李强一个家丁,事发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属于“寻衅滋事”,他应当喝止,没准会坏了自己的计划。
但李公望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喜欢“意外”,喜欢一些事情毫无预兆地蔓延发展。他要看看事情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什么境界。就像一个人在旷野中,有点担心什么,但还希望发生些什么。
他原有的诧异瞬间散去,反倒充满了某种期待,看看何老大,再看看李强。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希冀。
李黑依旧笑吟吟地,默不作声。这笑容之间的短暂时刻,是面部肌肉的回归原状。此时,那眼神的悠远、空洞,面部的僵硬、冷漠,让人背后感到丝丝凉意。
文军见要比武,激动地要跳起来。家里的家丁们倒也时不时地对练过。但那种练都是“比划”,所用武器无非是枣木杆红缨枪、二尺长的片刀。一招一式纯粹是摆式。
文军看多了,早已兴意阑珊。今天见这阵式,差点喊声“好”。
刘小琴木然地看着这场景,眼光极力地回避着什么。同时,她也似乎充满着某种希望,某种结果。这比试,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女人的心总是柔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老大往石锁旁边轻移半步,双脚立于空地,反手将辫子绕于脖子,辫梢儿用嘴咬定,弯腰向李强致礼。他懂得比武的规矩,即便输了功夫,不能输了面子。
何老大身体魁梧,器宇轩昂,满脸都是英气。那小琴看了,心中又是一颤,脸上不由得红晕泛起。多可意的人啊。看看坐在椅子上,身体臃肿、满脸皱褶的李公望,她不由得轻轻叹口气。声音之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李强侧身,右手托禅刀,左腿前屈,同时左手手心上翻,朝何老大方向压下去。既是礼数,也是挑衅。
比武开始。
李强先声夺人,攻势凌厉。一寸长,一寸强。他要在李公望面前卖弄本事,又好似受到某种力量的暗示,是十二分的用力。抡起禅刀,点、戳、劈、刺等刀式环环相扣,一招快似一招。几个家丁忍不住齐声喝彩。
李公望不住点头,王天一也抚须颔首。李文军早已着迷,一句话说不出。
何老大左闪右避,窘态尽现。刘氏心中暗急,鼻子上细细地冒出汗来。
她第一次见何老大,就有点心旌神摇,芳心暗许,把眼前这个卖豆皮的汉子当成自己心中人儿。现在见状,怕何老大吃亏,嘴里不由得喊出声来:“别打了,别打了。”
李黑也突然说道,别打了。李叔你看,杨里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