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山往南,是一马平川的平原,站在三峰山主峰往下看,平原上星星点点地坐落着几个村庄。沿山脚是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不宽,民商两用。
路的南侧,离路半里地,是一座石头砌起来的石台。石台长宽各约两丈,高约三丈。人称古钧台,传说是大禹之子启,开启夏王朝伊始,分封天下的地方。本朝康熙四十三年春虽有修葺,但百年过去,已难掩荒凉、孤独。
元太宗三年(1231年)四月,成吉思汗之子托雷率蒙古大军在这里与金军主将完颜合达鏖战六个月,最终歼灭金军主力,吹响金朝灭亡的号角。
出大席店往北,绕过古钧台,翻土路过去,有一片空旷的场地,是逢五聚集的集市所在地。旁边有一个进山的口子。
进口子后,路突然变窄变陡,走起来身子要下意识往后仰。如此走上半里地,就是一个横亘在眼前的宽沟。
宽沟东西走向,南北宽约十丈,自西向东蜿蜒而去,一直走到禹州城北的颍河。河床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这沟是从山上留下的水冲积而成。冬天干涸,人要上山,沿着河沟过去,夏天水大,无人进山,因为根本进不去。
过了河沟,有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这是通往山里的唯一通道。道的两旁是各种各样的怪石,夏天,怪石缝中会长出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黄花儿,再就是齐腰深的荆棘杂草。
丰年时,偶有农人放羊,近年来,杳无人迹,现在,映入眼帘的只是苍凉。
“老锛头”他们就是沿着这条路下山的。现在只剩持锤者落荒而逃,他熟人老路,一路狂奔,翻过河沟,东折西拐,爬上中峰。
顺着中峰往西,曲折走上一里地,就是西峰了。西峰和中峰并不相连,中间是一个深达数丈的沟壑。
以前乡人上西峰,大都先上中峰,翻过去再下中峰,绕着河沟走上三里地,从西峰北麓往上攀爬。西峰往西,就是具茨山,和嵩山连为一体,再往西去一点,属密县辖地。
马殿青上山当了绺子后,自知臭名昭著,故乡难返,便苦心经营起三峰山西峰来。他派人将西峰北麓往上的路断掉,旁边摆上檑木滚石,遇有官府围剿,边砸将下来。
他又将中西峰之间的深壑用吊桥加以连接,派上几个凶悍土匪把守。
平时马殿青们下山抢劫富户,或者到集市“卖肉”,就放下吊桥,“收摊儿”回山后,则将吊桥收起。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几年王天赐亲率兵丁、乡勇数百人,行至此处,望桥兴叹,无功而返。
持锤者,真名梁石磙,是磨街的一个石匠,年近三十,并无妻小。
石匠,属于“木、石、灰、泥、瓦”五匠之一。在五个建房行当中,属于又脏又累的第一匠。
石匠讲究眼厉、手准。通常,盖房之前,先由石匠选石,按照形状,堆积码好于夯实的地基上,石块要尽量相互咬合,之后勾缝,亦即用掺了麦秸的稀泥将缝隙填满。
遇有不规则的石头,石匠还要用锤子敲打修饰,以使其合乎要求。
村里人称这为“垒根脚”。“根脚”垒好,石匠完工。灰匠、泥匠进入,开始砌墙,或砖或土坯,全看家底状况。
梁石磙虽不聪明,却也勤快,一门心思挣点钱娶媳妇。前年秋天,文风里里长李爱珍家盖房,梁石磙父子去了。
李爱珍答应“根脚”垒好,给一两白银,房子是正房北屋五间。当时农村娶个媳妇也就三两碎银而已。梁氏父子一口应承下来。
完工时,李爱珍让妻子杨氏拿钱给梁氏父子。那杨氏却百般推脱,不肯兑现。
梁氏是万柏里里长杨于民的妹子,自小在家娇生惯养,和男孩儿混在一起,人长得五大三粗,性格飞扬跋扈。因面目黝黑,人送外号“黑妞”。
黑妞面黑心不善,到了出嫁的日子,没人敢来提亲,早把她父亲和哥哥愁得见人就问哪家有合适男子。父子俩暗处不止一次说,把黑妞白送人都行。
本村徐增坤媳妇的娘家是磨街的,她和李爱珍还是远房亲戚。这娘儿们一来想给李爱珍做成一门亲事,再个也想巴结杨于民家。就在中间起命撮合。
真应了那句话,虾找虾,蟹找蟹,弯刀对着瓢切菜,两家一拍即合。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黑妞再野,也抵不住父兄的催赶,只好嫁到李家。新婚第一夜,李爱珍揭开黑妞的盖头,当即吓了一跳。宛如一盆火炭被人浇了一泡尿,兴意阑珊。
再看黑妞,人高马大,兀自躺倒床上,占了大半边,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李爱珍呆坐一阵儿,兴劲儿再起,遂褪了黑妞外衣。不料想,那黑妞觉察有动静,早一个翻身坐起,虎目圆整,大喝一声,你想干啥?!
这一声,只把李爱珍吓得魂魄俱散,不战自退。自此落下病根。黑妞倒也落个清净,每日里自顾自在院里舞枪弄棒,只待李爱珍做好了饭来喊她。李爱珍惧怕黑妞,不敢近身。
每日要么和衣而睡,要么搬到西厢草房,将就过夜。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李爱珍感觉真是窝囊到家了。
李爱珍的瞎眼老娘原指望娶个儿媳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到了那边好给爱珍他爹个交待。
老太太想得好,那知人算不如天算,儿子娶了个夜叉,不但不同房,眼看着儿子还搬到草房。老太太急火攻心,加之缺衣少食,小病不断,不到半年一命归西。
杨氏父子自知做事不太光彩,就变了法地讨好李爱珍。先是杨于民父亲雇车送来两丈织布,四担陈麦,两只肥鹅,外加三车柴禾,又私下塞给女儿十两白银。
接着杨于民又利用乡绅李公望的势力,举荐李爱珍做磨街里里长。又到李公望次子李文澜那里赊了丈长广绣,托人送给王天赐的如夫人张彩。
按照清代中后期的保甲制度,州县城乡十户立一牌长,十牌立一甲长,十甲立一保长,保长就是里长。那么一里应有一千户。
里长管一千户,按说不少,按一个村子一二百户算,也就四五个大村子。那时,许昌禹州一代,平原地区村子的规模都不太小。
无疑,这是个肥差。
无奈那李爱珍是个穷人出身,老爹在神垕煤矿挖黑金(煤炭),砸死在矿井里,瞎眼娘不识字,却懂道理。打小就教他“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等顺口溜。
听得多了,李爱珍也就明白一些基本道理。再说,做个里长,无非应付上司差事而已,诸如排个差役,收个皇粮,协助上司缉拿盗贼等,并没有皇上恩赐的固定俸禄。
自明朝以降,朝廷官员,泛指九品以上。里长属“级外”,并无固定俸禄,其收入叫“踢斛”。大都是百姓缴皇粮时,由监磅官踢出的“飞粮”而来。
基本操作是:百姓缴粮,袋口要张开,称重时,先由旁边的里长狠命踢上一脚,袋口自然会有粮食洒出。
被踢出的粮食是不用上缴的。皇粮收齐,里长等人会把踢出的“飞粮”按人头职位予以分配,作为自己一年的俸禄。
李爱珍胆小,不肯用了劲儿猛踹粮袋,“踢斛”自然就少。百姓虽然感谢,但户长、牌长们并不高兴。
李爱珍只装了没看见。这几年禹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拖了儿女外出要饭乞讨,哪来的“踢斛”?
现在看梁石磙根脚垒好,就交待黑妞给钱打发走人。黑妞只是黑了一张脸,不予理睬。李爱珍心中不悦,声音就大了许多。
黑妞见状,一个箭步上前,从后面攥住爱珍罩衫,一拽,一提,再一抖,爱珍早倒趴在地。
李爱珍恼羞成怒,爬起来,与黑妞战作一团。没承想,那黑妞是练家子,爱珍竟战她不下,只有且战且退。众人放下手中活计,或上前劝架,或笑成一团。
梁氏父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木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黑妞赶走李爱珍,回头见梁氏父子,不由怒火中烧,径直抄了一根枣木棍,照梁父当头一棒。黑妞力大,又在气头,梁父毫无防备,应声而倒。
梁石磙见父亲突遭毒手,如雷轰顶,惊愕之下,拎起石锤,砸向黑妞。黑妞并无惧色,挺身向前,来攻石磙。
众人见出了乱子,赶紧上前劝解,梁父倒地已不省人事。爱珍回来,见地上一滩血,早吓得魂飞天外,双手颤抖,嘴里只是“咋办?咋办?”地问着。
灰匠王彪,泥匠洪超,邻居蔡志忠赶忙将梁老汉放到爱珍家的独轮车上。
独轮车结构简单,驾者两手分开置于扶把,扶把上有一根绊带,挂在脖子上,驾者推行前进。通常,在独轮车的主面上放置一些大件,两侧可以挂两个篓筐。
禹州地带,媳妇出门,回娘家,大都坐在独轮车上。家有独轮车,也是很风光的事情。
蔡志忠弄些白灰,掺了炉灶里的木灰,放在梁老汉头下。那老汉只是没了声息,任你搬动。黑妞见闯了大祸,气势已减了许多,但坐在大门口的小木凳上,兀自喋喋不休。
李爱珍他们将梁石磙父亲送到梁庄,——离爱珍家十多里地。一进家,隔壁寡妇何喜莲就赶紧跑去叫村西的刘喜旺。
刘喜旺外号“刘仙儿”,粗通医理,兼做八卦算命,莹地选择,驱鬼赶妖之类的业务。
刘喜旺来到院子,上前探探梁父鼻息,只说了声“安排后事吧”。就踱着方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