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飞横祸，梁石磙五雷轰地。横生枝节，李爱珍欲哭无泪。眼看不多会功夫，出了这档子事，众人都是唏嘘不已。
还是泥匠洪超出个主意，说光哭无益，还是让李爱珍出个丧葬费，再给梁石磙些家补，这事就算是结了。
看石磙迟疑，王彪、蔡志忠也站在爱珍一边帮腔。人死如灯灭，钱数虽然不多，但也顶用。末了，蔡志忠跟了一句“难不成你还想告官不成？”梁石磙想想，只有自认倒霉。
李爱珍回到家里，向黑妞说了情况，三两碎银拿出，此事告休，否则梁石磙要去禹州告官。民不告，官不究，原本是这个道理，但人毕竟死了。如果梁石磙铁了心上禹州喊冤，她黑妞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里，他心里竟然有一丝企望，收住话头，看黑妞反应、
黑妞自知理亏，加之李爱珍声色俱厉，以前不曾有过的，也是吓住了她。
她明白，万一官爷追究下来，她黑妞吃不消，这还不算，那万一李爱珍休了她，把她赶回娘家，她父兄能收留她吗？自己无后，已理屈一截儿，李爱珍认起真来，这事儿真不好说。
她赶紧拿出父亲给她的私房钱，递与爱珍。
梁石磙拿了银子，给父亲买了一副桐木棺椁，外加寿衣寿品，花去一两。请刘仙儿看了莹地，选了墓穴位置和走向，又派出几钱。请众人挖墓抬棺，再花一两。丧事完毕，已剩无几。
一坐一宿，梁石磙的家，空空荡荡。
往常，爷儿两个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但此时，老爹钱没有挣到，竟把老命丢了，自己的媳妇梦也破灭了，这家算是零散了。
天还没亮，梁石磙摸黑进屋，揭开锅，只有黑乎乎的锅底。
梁石磙走出院外，环顾四周，看看断墙残垣，柴门蓬户，不由得暗暗垂泪。既有悲哀，也有悲愤，更多的是一种悲凉和无助。
他弯腰拎了石锤别在怀中，喃喃一句“爹娘，俺走了。”返身掩了柴门。临走，不忘隔墙向寡妇何喜莲道过别。
看那寡妇，黑黢黢一张脸，早已泪水涟涟，不停地拿了衣袖揩拭。
旭日从东边慢慢升起，时值深秋，万里无云。因夏季大旱，秋庄稼无收，虽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路上却也没有行人。
梁石磙连日奔波，几乎没有进食，此时饥肠辘辘，头昏眼花。放眼望去，土路弯弯曲曲地沿着土岭上去，再也看不到尽头。
这土岭不高，据说那是黄帝出生的地方。土岭上裸露在外的是暗红色的壃石，无法种植庄稼，只是零零星星地长了一些灌木，到了冬天，会有村民上来砍伐。
说也奇怪，庄稼歉收的年月，草都长得很旺。
雍正四年，梁庄村人集资在岭上选了一块平地，盖了一个“文峰塔”。
文峰塔高约八丈，分为六层。从第一层进去环绕而行，宽度最多只能容下一个成人腰身，每层的空间也就放下一个“八仙桌”而已。
沿转向台继续往上，爬到塔顶。放眼望去，下面附近零零星星点缀着几个小村落。
再往北就是禹州，隐隐约约，是一大片暗色房屋。天气晴好，禹州城的南城门若隐若现。
梁石磙小时和同伴儿来过文峰塔，文峰塔旁边有一棵杏树，到了四五月会结很多果子，这时，梁庄的孩子们会来这里采摘。偶尔也攀爬文峰塔。
前些年，从周口那地儿来了个云游和尚，自称妙真的，梁石磙他们就很少再来了。
梁石磙依然记得那妙真长得白白净净，脸庞瘦削，上面没有一根胡须。头顶上带着戴着一个灰色圆形帽子，帽檐由布摺叠针缝就，低低地，紧贴了眉毛。
那眉毛也不似常人，细细地若有若无。说话低声细语，每说一句话都不忘低了脑袋双手合十。
妙真住下后，把门就从里面锁上了。按他的话说，佛行五戒，需清净修为，即便香客，也不可贸然扰乱。对前来烧香的香客，妙真总是先开个门缝儿，打量一下。然后或放人进去，或打发走人。
“刘仙儿”不止一次说过，那妙真是个花和尚，因为前去拜佛烧香的多为女子。大家听了也不为意。
因为妙真虽然行事古怪，却心地慈悲。因粗通医术，村里人生病，都来找他，他也从不拒绝。给人看病，也从不收钱。
病人感谢他，也常常拿一些东西过来，妙真只收一些食物，从不收钱物。
一般的跌打损伤，妙真会用熬过的蒲公英水让病人喝下，并用药渣外敷，数日即好。
遇有感冒伤寒，妙真常在神像前烧了黄表纸，取了纸灰置于一碗清水中，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小心翼翼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些黄色碎末状东西，放入碗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递与病人。
病人喝下后走前，妙真都会交待家人，回去后要盖严被子，头上敷热毛巾。
病人回家按照妙真的要求去做，大都大汗淋漓，过后慢慢也就好了。
有一次“刘仙儿”从禹州药行街买药回来，路过文峰塔，看时间还早，就想进去和妙真和尚攀谈几句。可任他敲坏了门，里面也没响动——那门明明反锁着，里面肯定有人嘛。
“刘仙儿”气恼，临走狠狠往门上踹了一脚，走不远，挺后门“吱儿”一声，门开了个缝儿。随机里面探出半个脑袋，那是妙真的。妙真似乎说了句什么，貌似让他进去，但“刘仙儿”早无情趣，悻悻回村。
“早晚烧了你个红莲寺！”“刘仙儿”忿忿不平。
如今，梁石磙疲惫不堪，慢慢往前挪动着脚步，怀里的石锤也几次滑落下来，差点砸到脚上。他记着爹的话：锤是吃饭的家伙儿，啥时都不能丢。
接近土岭，看到那院中似乎升起袅袅青烟，不由精神一振。
院子在路的左边不远处，走近了，两扇黑漆门扇从里面反锁着。锁门的东西是由几个铁环儿相互串在一起的搭扣。
梁石磙趴在门缝往里探望，能清楚看见塔座为方形，用石头砌就。不用说当年梁石磙祖上参与其中。这个，他父亲生前不止一次给他讲过。
梁石磙用劲拍门，咚咚咚，没有节奏。
门没有开，梁石磙也没有离开。他知道里面一定有人，至少妙真在里面。
他斜倚在门侧的墙上，两眼睥睨着那两扇斑驳陆离的木门。
良久，他听到门动了一下，接着，开了一条缝儿。妙真脑袋刚露出，梁石磙不敢怠慢，用力狠推一下，只听轻轻“哎哟”一声。想必是妙真在里面打了个趔趄，门开了。
妙真也不慌张，只是双手合十，淡眉轻扬，脸色微愠。微嗔道：施主怎可如此莽撞？
梁石磙只是一句话，师父，俺饿的厉害，能不能给点吃的？不待妙真回话，已经全身挤进院子了。
妙真虽然不悦，但还是掩上大门，在前面带路，慢慢向大殿走去。
以塔为中心，是砖石砌就的院墙，不高，但把文峰塔围个严实。靠近塔体，紧贴北墙，盖了三间正房，村人称之为“大殿”。
进“大殿”门是一尊高约丈余的文殊菩萨，端立在那里，身上前胸油漆已然脱落，宛如衣服打了个补丁。看似慈眉善目，却是眼往下瞅，一言不发地看着人间的沧海浮尘。
菩萨脚下，功德箱前，是一个已经磨得露着棉花的跪垫儿。
大殿里两侧，和常见的宝殿不同，三间相通，坐满诸位菩萨，这个大殿是从梁顶各自垂下丈余的幕布，只在旁边留有尺把见宽的缝儿。
在菩萨的左侧，塑有一个真人高矮的观世音菩萨，怀中抱着一个娃娃。
妙真进了大殿，双手合十，先在文殊菩萨像前默诵了几句什么，转过身来，对着梁石磙说“我佛慈悲，施主想必进错地方了。”
梁石磙只有一个念头，往肚里填点东西，说：“师父，发发慈悲，给点吃的吧。”
妙真沉默良久，缓缓地，扒开大殿西侧的垂布一条缝。虽是惊鸿一瞥，梁石磙也看见里里面有一个锅台，旁边是一个案板，上面放了大小不一的几个坛子。
靠墙是一堆虽然长短不一，却也码得整齐的柴禾垛。
让他大为吃惊的是，灶台旁边赫然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那女孩虽眉清目秀，却面有菜色，头发微黄，脑后耷拉下两个短短的发辫。
看到梁石磙，那女孩兀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灶台倾了一下身子。
妙真嘴里又是一个法号，趋步上前，在案板上的坛子里取出两个菜团。看样子，那菜团是从地里挖出的野菜，掺着捣碎的树皮，和着秕糠做成。
梁石磙几乎是抢过来，塞进嘴里，接着又是另一个。菜团原本难吃，但梁石磙此时哪顾得什么味道，先要填饱肚子再说。
吃完后，多少有点力气了，梁石磙咽一口吐沫，问：“师父，还有吗？”
女孩略带害怕的眼神看着梁石磙，再看看妙真，把目光落在案板上的菜坛上。
不待妙真答话，梁石磙已走上前去，掀开了坛盖，探手进去。妙真正待阻止，梁石磙手已出来，里面抓着两个鸡蛋。
